李延年

按照司马迁《史记·佞幸列传》中的说法，李延年的命运出现逆转，是因平阳公主向汉武帝推荐了他的妹妹。当时李延年因犯法被施了腐刑，在狗舍伺候猎犬。佞幸，是用花言巧语谄媚君主者。因李延年妹妹善舞，汉武帝爱屋及乌，也就起用了他。李延年善歌，还善用新词变曲，武帝当时正需用歌舞祭祀天地，就任命他为“协律尉”。协律是调和音律，今天的说法即宫廷作曲家。但李延年的工作又不仅是作曲，司马迁说他还“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同韩嫣也”，就是陪武帝睡觉。“埒”是等，等同于汉武帝宠爱的美男韩嫣。但他又出入永巷与待幸的嫔妃厮混，武帝怀恨，李夫人死后，就把他杀掉了。

班固的《汉书·外戚传》中专有孝武李夫人传，与司马迁所记不同，他说汉武帝是先喜欢上了善歌舞的李延年，李延年伺候武帝起舞，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推荐了他妹妹。武帝叹息说:“善！世岂有此人乎？”平阳公主就介绍说，李延年有个妹妹，武帝见到，确实“妙丽善舞”，她就得幸为李夫人，生了个儿子，即昌邑哀王。《汉书·佞幸传》中李延年的记载，则基本沿用《史记》，只把李延年与宫女作乱事改成他弟弟季所为。

李延年出入永巷，野史中都不见记录。在东汉郭宪的《汉武帝别国洞冥记卷四》中，只有一条武帝幸丽娟的记载，说这个丽娟年十四，“玉肤柔软，吹气胜兰”，娇嫩不能系衣带，生怕身体留痕。她每次唱歌，都是李延年相和，在殿中唱回风曲，庭中的花就都被吹落。武帝每置她于“明离之帐”，恐尘垢污其体，又用衣带系她衣袖，怕她“随风而去”。

有说法说，汉武帝因李延年而创立了乐府，乐府是专为皇家作词编曲的官署。但按《汉书·百官公卿表》，秦代九卿之一的皇帝私府——少府属官中就包括太医、乐府。对照唐朝杜佑的《通典·职官》，周朝负责太乐的官是大司乐，到秦朝变成太乐令丞，后又成为乐府令丞。《汉书·百官公卿表》说，到武帝，乐府有三丞，也就是扩大了规模。李延年是协律都尉，不是令丞，大约是给了个称号，非实职。《史记·孝武本纪》说，武帝是在灭南越后，召见嬖臣李延年。灭南越时为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嬖就是宠。当时武帝对朝中官员说:“民间祭祀尚有鼓乐之舞，朝廷郊祠无乐舞，相称吗？”官员们说，古代祀天地都用音乐，太昊伏羲用素女鼓五十弦的瑟，因为演奏的声音太悲，就破其瑟，变为二十五弦。

《汉书·礼乐志》中说，武帝立乐府而确定了郊祀之礼，祠泰一（天）于甘泉山，就乾位;祭后土（地）于汾河边的方丘。通过乐府采集各地民歌，李延年协律，司马相如等数十人写诗赋，作十九章之歌。正月第一个辛日在甘泉圜丘，用童男女七十人歌唱，从黄昏一直唱到天亮。夜里有神光如流星集至祭坛，武帝朝神光膜拜，百官侍祠数百人，“皆肃然动心焉”。《郊祀十九章》中，春祀唱《青阳》，夏祀唱《朱明》，秋祀唱《四》，冬祀唱《玄冥》。《汉书·礼乐志》中记录着完整歌词，其中春祀的《青阳》:“青阳开动，根以遂，膏润并爱，行毕逮。霆声发荣，处倾听，枯槁复产，乃成厥命。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惟春之祺。”青阳是春天，所谓“青阳蔼废墟，春气感鸣禽”，这一章面对春风拂耳，歌唱的是天地润泽，草木舒展，万物竞荣，蛰虫从雷霆中出穴，枯槁复苏，众生其乐融融，一切都仰仗你清新的哺育。是丰厚，祺是吉祥。

《汉书·礼乐志》中已注明，这《郊祀十九章》中，第十七《朝陇首》创作最早，为元狩元年（公元前122），第十八《象载瑜》创作最晚，为太始三年（公元前94），其间跨越了28年。这说明，元鼎六年前，已经纠集一批文人雅士在乐府，其中有4章注明“邹子乐”，疑为邹阳所作。如元鼎六年李延年入乐府，就不可能与司马相如共事，因为司马相如在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已经死了。

我读萧涤非先生很有见地的《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乃他1943年在西南联大的研究生论文，其中讨论五言诗源头，认为它源自汉初至武帝的民间，构成西汉乐府中区别于贵族语调、更有意义的一部分。贵族体沿袭楚声，民间则有新声，他举了3个五言的例子，即相和歌辞中的《江南曲》与《李延年歌》、《戚夫人歌》。叶嘉莹后来在谈诗体演变，说到五言时，基本沿用了他的观点。萧先生观点的重要性还在，说明了李延年借北狄西域新声，为挣脱当时沉闷的诗体文风做出的贡献。对北狄西域曲调的运用体现在《汉铙歌十八章》中，铙歌使用北狄西域的鼓角，是吹奏打击乐。萧先生认为，《汉铙歌十八章》现存文字虽有讹谬与声辞相混，但其中的自由变化无常，对以后诗歌精神的影响其实远大于《郊祀十九章》。《郊祀十九章》中其实多当时贵族的陈词滥调，只有《日出入》一章出类拔萃。这一章长短错落，“不失为一绝好之抒情诗”，“与其他十八章之整俪者迥异，疑即为‘善歌为新变声’之李延年所作”。

这首《日出入》:“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徕下。”意思是，日出入岂有穷尽，世长寿短，所以人生漂泊如在茫然四海中，遍观是又非是。那样直白渗透着老庄精神。后面的六龙即乾卦可控御天体之六爻，乘六爻阳气可天马行空。訾是叹词，最后一句感叹载黄帝成仙的天马为何不来，那般飞扬姿态，夹杂在汉武帝的年代实为奇迹。 李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