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谈谈自然写实
作者:娜斯中国观众看西方电影,基本上多为幻想,那里展示的多是比西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更梦幻的生活。中国的商业电影基本上与西方主流影院绝缘,中国电影多是在西方的艺术院线和电影节露面,而这里的观众,多为西方的受教育阶层,或者对中国好奇。于是,一些中国电影,就起到了某种纪录片的作用——成为西方人了解中国的渠道。他们对影片评判的标准,如果从这个角度,就往往不在于艺术性,而在于真实性。上世纪80年代以前的中国,对于世界是隔着一层“竹幕”,竹幕打开之后,中国的文学艺术成为世界了解中国的一个渠道,这时的西方观众,更多关心作品的记录性,而非艺术性。最明显的是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西方流行的一些用英文写中国的畅销书,多是自传性作品,因为西方读者要通过这些作品了解上世纪50年代之后中国人的生活。表现在对中国大陆电影的态度上,也是更多关注写实风格的作品。对于我认识的一些美国朋友,他们看这些电影是了解上世纪“文革”前后中国内部生活的一个最好渠道,那时的中国社会,那种状态下的人性,所以,写实主义、自然主义作品在西方永远有市场,因为西方观众需要通过这些来了解中国和中国人。即使是今天西方电视上关于中国的报道比以前多了,又有多少是涉及中国普通人的呢?
但是我们也不能忘记,西方观众的这种需求其实跟电影作为艺术并无太大关系,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体现……电影的确是艺术,写实主义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形式,电影可以是诗,是魔幻,是梦想,是惊悚……所谓真实,是一种心理真实,而非必得是自然真实。中国写实主义的作品在西方受欢迎,是因为那种生活是他们看不到而感到颇为新鲜的,而对于中国的观众来讲,那却是司空见惯、沉闷而乏味的。
( 电影《窃听风暴》剧照 )
当然,这跟现行的市场机制也有很大的关系。以中国目前的影院机制,只有大片赚钱,小片不赚钱,所以投资人、制作人做小电影只有依靠欧洲市场来赚回成本,欧洲市场的口味决定了一部分小电影的风格取向,只要在那里能卖出去,起码就不亏本了,国内市场实在是无法掌控的事情……但是,是否这样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即中国观众越来越怕看某一种类型的电影?在欧洲电影节得奖成为票房毒药?给观众一种艺术电影肯定不好看的印象?观众更加只会选择大片进电影院?这些问题肯定不是电影制作者本身面临的问题,而是整个电影系统面临的问题。
曾经跟一导演聊天,生活中的他很轻松、随和、有幽默感,可是这些特点在他的电影里我很少看到。不禁暗想为什么,是否上世纪80年代的电影教育太过强调电影的严肃性,而使得电影人对待电影看得过于沉重,一拍片就要特别严肃特别认真,非得跟自己的天性拧巴?
我特别认同美国影评人宝琳·基尔在《垃圾,艺术和电影》一文中的观点,讲电影的娱乐性如何是我们开始看电影的起始原因,讲垃圾如何吊起了我们对于艺术的胃口,讲在垃圾里如何有艺术而在艺术电影里其实也如何有垃圾。电影艺术不纯粹,电影的魅力其实就在于它的高低混杂。
( 电影《左右》剧照
)
如果一部电影完全以再现生活为追求,真的还没有我们体验生活本身那么有趣——在酒吧里我们听到一些对话,可能很有趣,可是把它们原封不动地搬到银幕上,就可能一点也不有趣。宝林·基尔说:“生活好过艺术模仿生活。”没有幽默感的没有才气的人才会把艺术模仿生活当作目标,而艺术家需要的是真实地生活,真实地感受生活,但用艺术来再造并提升生活。我们看到伊朗电影,那里的现实主义并非简单的现实主义,那是伊朗风格的“诗意现实主义”;我们看拉美小说,那是拉美风格的“魔幻现实主义”。况且,我们推崇的电影有更多根本与现实主义无关,可能是表现主义的,可能是戏剧化的,总之,是以一种新意的角度去诠释现实。否则,我们为什么需要艺术?我们本来就生活在现实中。
最近一个年轻朋友跟我说,为什么一些中国的艺术片那么不好看?他说他看基洛夫斯基的《十诫》,本来因基洛夫斯基的艺术片大名而准备着攻克什么难关,结果发现这些影片都是很严格地按照讲故事的规律来拍的,很吸引人很好看,并不晦涩。——什么时候,晦涩难懂一定成了艺术片的同义语?
( 电影《立春》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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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一些电影似乎把沉闷当深刻,却一点也不深刻,不过是把沉闷的生活展示给人看……对于西方观众来说——那也是西方一小部分观众,因为这生活是异国的,总显得新鲜,有种新闻报道感,或者对照之下让他们热爱自己的生活,或者起了慈善之心,诸如此类。可是,电影应该是有精神性的,应该对生活有判断的,应该有启示的,悲剧也好喜剧也好,不是生活的悲剧或喜剧的直接记录,而是经过作者之手之脑的一个作品——不是生活本身。
看小津安二郎的《浮草》的时候,老师指出画面里的红色物品——小津喜欢那种红色,就安排了那种红色,事实上那种器具根本没有那种红颜色的!这就是小津的趣味,小津的风格——而我们会觉得小津不“真实”吗?
《窃听风暴》讲冷战时代的东德,导演在片后访谈中说很多东德的观众都告诉他,那片子里的前东德场景多么多么真实,多么跟他们记忆中的相仿,可是,其实,该片导演特地在美工中取消了红色,只用蓝绿等色,使得影片在取得一种审美风格的同时,也创造了一种心理上的真实。
其实,如果说看真实生活,我倒更爱看真正的纪录片,因为那里面的真实的人似乎更有趣。如今很多纪实性电视节目更取代了纪录片的功能,人们对于电影需要更多一些东西。
也不是说所有脱离意识形态的,具有别具一格形式的电影在西方就没有观众。中国的商业片里,武打片就以独特的形式而走入西方,人们观看这些影片纯粹出于对形式感的感受和乐趣。周星驰的《功夫》这种以颠覆功夫片为乐趣的电影在西方也有观众,因为他们已经相当熟悉这一片种。吴宇森的枪战片属于脱胎于西方又带有香港色彩,王家卫的文艺片华洋混杂中让后现代观众感觉新颖,都属于风格化的作品,一定要在这里找现实的香港完全是不搭界的。李安的《卧虎藏龙》或者《色·戒》,前者是把武打片浪漫化舞蹈化诗意化,后者通过间谍故事讲人性和性心理,这些故事都属于中国人但又属于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东西,不是说非得反映了中国人的什么什么。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写“文革”背景下的男孩成长,这样的故事在全世界任何文化背景下都可以发生,首先它是一个男孩的故事,其次它才是那个时代的故事,并且是一个非常个人化和风格化的故事,所以对于“文革”的褒贬都不影响西方观众理解这个故事。
我的意思是说,对于西方观众来说,来自中国的电影除了提供一种了解中国的功能之外,也可以是娱乐的,或者在艺术性上给人新意的,或为世界电影增添丰富性的,或在人性探索上与观众共鸣的。而对于中国观众而言,他们就更需要娱乐的电影,需要各种各样形式的电影。即使是写实电影,也是能够帮助他们去更好地理解现实、掌握现实、反省现实、超越现实。仅仅是一种展示和记录,对于西方人来说或许已经很有趣,但是对于生活在现实中的中国人,他们对于以平淡自然为追求的写实电影的冷淡自有他们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