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袜皮:人的欲望,大体相似
作者: 孟佳丽无论多离奇的事件,对理性的确信让人相信问题一定有答案、事物一定有秩序,通过追逐线索、梳理逻辑,终能逼近最后的真相。
这样的信念,连接着何袜皮和她的读者。
去年8月,何袜皮从生活了9年的美国回到家乡苏州。自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人类学博士毕业后,她将全部精力放在以微信公众号“没药花园”为核心的内容创作上。
没药,是一种树脂,常被作为药材或香料使用,在《圣经》里代表耶稣背负世人罪孽时所受的苦难。而在何袜皮亲手种植的这片“没药花园”里,满是真实的人间悲剧。
对犯罪案件的分析、犯罪心理的探究,让“没药花园”在短短4年间,积累了近145万读者,头条阅读量几乎都是10万+,大部分稳定在20万到40万之间。
“她基于各种角度的资料做案情的梳理,很像FBI的侧写。”许然是一位侦探小说爱好者,同时也是没药花园的长期读者,她喜欢何袜皮不带预设立场的客观分析,“分析方法是科学的,不是文学创作。”
这也是何袜皮经常在写作中的自我提醒。她曾在自己的公众号里写道:“我的观点是什么,能不能说服大家,其实没那么重要。最关键的是,去伪存真,留下有据可考、接近事实的资料,(以及)在讨论的过程中提供一个思考角度。”



为了无限接近真相,落笔之前,前期的资料采集的工作量是庞大的。这些资料来自何袜皮能找到的所有二手信息,案件的公开报道、当事人的社交账号、相关人的匿名发言……所有信源和内容都要经过严格筛选和交叉验证。如果条件允许,她还会争取更多一手材料,与案件当事人交流,或者接受和验证相关人士提供的信息,重新走访事发现场,甚至用实验来还原情景。
这套工作方法论,和她做人类学的社科研究时一样。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罪案分析的过程中,抵消案件热点所带来的情绪化和不确定性,对事实、动机、心理的深入,亦是她观察人类的方式。
何袜皮追求真相,也好奇于人性的纯粹与复杂,而后者,不仅体现在真实案件中、社科研究中、虚构文学中,也隐藏在普罗大众的日常中。
明与暗的交错,支撑起一个完整的人
2017年6月,中国女孩章莹颖在伊利诺伊大学交流学习期间失踪,一切怀疑都指向该校物理系的博士生、28岁的克里斯滕森。这宗失踪案在国内外引发广泛讨论,也引起了正在美国为博士论文做田野调查的何袜皮的关注—很巧,克里斯滕森是她在威斯康星大学的“校友”。
出于对案件的好奇,加上美国较完善的司法信息公开的传统,何袜皮第一次尝试收集资料、还原案件,在2014年就注册的公众号“没药花园”上连续更新了两篇案件进展。“他厌恶自己,希望摆脱那个拘束、沉默、社交笨拙、懦弱、窝囊、没用、心理素质差的自己,他不喜欢自己控制不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在分析克里斯滕森的犯罪心理时,何袜皮写道:“杀人是出击。在他以及许许多多连环杀手看来,这是获得力量、挑战自己能力极限的一种(错误)方式。”
了解案件,某种程度上也是在直面、反思自己,对身而为人的复杂性保持警觉。
自此,这个原本用来偶尔发些随笔、诗歌和小说的公众号,开启了主写案情分析的新方向。
何袜皮出生在苏州的一个小镇,父亲是一名油画家,家中收藏了许多外国文学书籍。阅读成了何袜皮童年时光的重要部分,到了中学,她爱上了推理小说,尤其喜欢英国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可以说从那时起,她就对破案解谜产生了兴趣。
这个爱好成了初期创作的动力,何袜皮陆续把此前关注的案件一一写出来,她对此甚至有点“上瘾”。
2018年,对汤兰兰案的案件分析创造了“没药花园”的第一个10万+。2019年,弑母的北大学生吴谢宇落网,何袜皮两年前对这个案件的分析文章被重新翻出来,并登上微博热搜。越来越多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专写案件分析的姑娘。

过去身边没人有兴趣和她深聊案件,如今在公众号的后台,她收获了一批志同道合的读者。
随着对一个个案件的拆解,从犯罪动机到心理的剖析,何袜皮对人性的复杂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人的欲望是多么相似。”拆解过很多案件之后,何袜皮认为,这句话适用于每个罪犯。
吴谢宇将母亲杀害时,只有22岁。在过去的22年里,他是别人眼里的“模范生”,成绩优异、性格稳重、热心助人,人缘很好,和母亲关系也很亲密。然而,在杀害母亲之后,他选择了和过去截然相反的生存方式。“吴迫不及待地做了她(母亲)生前可能最厌恶的两件事:骗钱和招妓。吴完全像是解放了自己被压抑二十多年的天性。他终于不用再戴面具。”何袜皮在2017年写的《头顶烈日,站在黑暗中》这篇文章里分析道,这是她跟踪这宗案件所写的第一篇稿子。两年后,吴谢宇落网,被报道在重庆的酒吧当“男模”。在这3年间,何袜皮先后写了6篇文章分析案情。
由于父亲一方家族有精神病患者,吴谢宇的精神状况一度成为舆论的焦点,为了弄清楚这一点。何袜皮找了精神病与精神卫生学的博士单独撰文,讨论吴谢宇患精神分裂的可能性。那位博士依据吴谢宇案发前后的行为,判断为“不可能”。
“这是一次非理性的,带有自毁性质的谋杀。”在整个系列报道的最后,何袜皮这样总结。在他人的评价里,吴谢宇聪明、早熟,弱点几乎被完全隐藏,但这种完美人格只是他不愿让人失望的面具,来自一位具有道德洁癖的母亲的训练。“童年的经历压制了他交流或者宣泄的驱动力,他或许认为说出来是不被理解的,是要被厌恶的,是丑陋的,是软弱的。”何袜皮写道。于是,吴谢宇从肉体上、精神上杀死母亲,也就消除了内心的道德障碍,释放了被压抑的天性,做遍过去被视为肮脏的事,走向彻底的堕 落。
暗面与明面的交错,才支撑起一个完整的人。很多人觉得罪犯必须有夸张的人生、扭曲的心理,才会做出极端的事情,然而大多数案件证明,他们过去经历的或许有不少人也经历过,只是当多种因素叠加,才导致了暗面的释放。“关注了更多的案件后,我发现他们中间的一些共性,某些行为方式和性格会不断在很多案子里面出现。”


何袜皮常拿杀害章莹颖的克里斯滕森举例。他曾对女友说:“我不会默默消逝。我拒绝。我不在乎人们怎么记住我……我宁可摧毁人性也要让这(被人记住)发生。”
当现实与理想存在落差,连环杀手往往选择用掌控别人生死的方式来寻找虚假的力量感,转移自己内心的焦虑。事业受挫、家庭关系紧张的白银连环杀人案凶手也是如此,一方面他寻找宣泄内心落差的渠道,一方面他又保有利己的克制。何袜皮清楚记得,他唯独对儿子流露出愧疚,担心自己害了孩子的前途,对于被他奸杀的女性以及她们因此而破碎的家庭,则毫无歉意。
城市里的田野调查
“人们常常用欲望来掩饰恐惧,殊不知欲望恰恰是恐惧的结果。”人类学家Ernest Becker在1974年出版的书籍《死亡否认》中阐释这一想法。以此为基础,心理学上的“恐惧管理理论”在1980年代发展起来。在个体层面上,为了缓解对死亡的恐惧,人们用对弱者的残忍来维护自身的权威,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
恐惧管理理论是人类学研究的基础理论之一。“理论是一种能让人透过事实看到本质的工具。”何袜皮当过记者,写过小说,但以这些身份创作时往往更注重事实和叙述,人类学能帮助她在理解世界运作时提炼共性规律,找出驱动案件的逻辑。
“在所有人文社会学科中,人类学是最适合我的。”在看过一圈人文社科书籍之后,何袜皮决定出国学习人类学。
在一般认知中,人类学的研究对象总是离西方主流社会很远,能被大众拿出来讨论的往往是那些关于土著部落的民族志。一些经典的人类学科普作品构筑了人们对近现代人类学的印象,英国人类学家Nigel Barley在《天真的人类学家》里描述了非洲喀麦隆多瓦悠兰部落的田野调查经历,电影《上帝也疯狂》展露出了博茨瓦纳原始人不同于现代物质文明的幸福。
何袜皮就读的那个系里,同学老师的研究方向和课题也是五花八门:黑魔法、非洲巫术、太平洋岛国的母系社会……人类学的研究范畴没有上限,简单来说,只要在“人类学”前面加一个范围,便可以形成任意一个有趣的研究方向。
何袜皮的课题和她感兴趣的犯罪有关,她的第一个博士研究课题将目标定在了金三角特区。金三角位于老挝、泰国、缅甸的接壤处,那一带的边境赌场曾经滋养出毒品、走私、人口贸易的灰色地带。对利益的保护催生出了由中国商人管辖的特殊飞地—金三角特区。
何袜皮曾多次前往金三角特区做田野调查。在人类学的田野研究中,最典型的方法是“参与性观察”,即通过融入研究对象的生活环境和社会环境,近距离地参与他们的生活并观察,获得一手资料。
何袜皮第一次去金三角,是在2014年。她记得那晚浓雾弥漫,车头灯的光束只能照到一小段夜路,背后白茫茫一片。当时尚处鼎盛时期的金三角特区夜夜灯火辉煌,“赌场里到处是肤色各异的美女发牌员,越南姑娘在酒吧表演脱衣舞。”在何袜皮的记忆里,餐厅供应奇珍异兽的肉,人们会上街遛猴子、遛老虎,“是个非常魔幻的地方”。为了更好地融入当地生活,何袜皮学了一年老挝语,以便和老挝当地人聊天。
直到女儿出生,考虑到不适合长期待在金三角,何袜皮在2017年把课题方向改成城市犯罪与空间安全,这一次她把小区保安—城市居民每天接触的隐形群体,作为新课题的研究对象。
田野调查期间,何袜皮在上海一个小区的物业公司找了份志愿工作,大部分时间她都和保安泡在一起。小区的40多名外地保安全都来自外包公司,他们一天工作13个小时,一周工作7天,一年365天,没有任何节假日。“虽然他们生活在上海这个大城市,但是大部分人跟这个城市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关系,因为一年到头,一周7天,他们的吃喝、工作、购物与休憩都发生在这个封闭小区里。”2021年4月17日,何袜皮在“一席”的演讲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