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拉克:伟大的失败者
作者:李菁( 克拉克说:“我跑,是因为我喜欢。我的目标更多的是想不断提高自己的运动水平,想发现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
“你要去采访克拉克先生?他可是位有魅力的人。”在前往黄金海岸市议会采访的路上,出租车司机不无自豪地为他们的市长做了一番先期宣传。
在黄金海岸市议会二楼的市长办公室里,出现在记者面前的朗·克拉克(Ron Clarke)果然气度不凡。本月,克拉克将要赴堪培拉,与索普等著名运动员一道,参加北京奥运圣火在澳大利亚的传递活动。“我当然非常期盼,每逢奥运会,我都被人想起,这是我一生的荣幸。”克拉克说。
克拉克今年71岁,从著名运动员到成功的商人、慈善家、政治家兼作家,克拉克的一生为“传奇”写下了注脚。
火炬手历险记
1956年的某一天,克拉克接到了墨尔本奥运会技术指导贝利·霍特的电话:“他问我能否在15点去他办公室简单谈一下,他说为了节省时间,可以派车来接我。我一边答应,一边纳闷他找我有什么事情。”
( 1965年6月,在法国参加比赛的克拉克(左)
)
见面后,很快有了答案:克拉克被告知,他被选为主火炬手,将点燃1956年墨尔本奥运会的火炬台——这一天是1956年11月14日,离墨尔本奥运会开幕式只剩下8天。克拉克的第一感觉是有些意外,因为之前几届奥运会的主火炬手大多是不出名的学生。“但奇怪的是,我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激动,坦白地说,我还在为没有入选澳大利亚田径队参加奥运会而懊恼呢!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是作为选手,而不是只当一个火炬手。”那一年,只有19岁的克拉克刚打破世界青年纪录,但在奥运会资格赛上未能进入前三名而失去代表澳大利亚队比赛的资格。
随后霍特开始谈论细节,要求克拉克在点火炬那天穿白T恤、白短裤、白袜子——我们现在难以理解的是,这些全部由克拉克自己出钱购置,霍特先生也给克拉克看了一下真正的火炬有多重。
当然,还有一个条件是要保密,但严格说,克拉克并没有遵守这个协议,他还是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女朋友海伦。“后来好多人都来问我,不告诉任何人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是不是太难了。实际上天天看着媒体在猜测谁会来点火炬,我的感觉更多的还是有趣。”此前,克拉克所在俱乐部还推荐他参加奥运火炬的城市传递。“我不想太贪婪两个都占上,也剥夺了队友的一个机会。我只好借口说那一天是我父亲的生日而推掉了,其实这个借口也并不高明。”克拉克微笑着回忆,俱乐部老板后来告诉克拉克,就在克拉克向他告假的一瞬间,他其实立即猜到了真正原因,但他一直没有说破,直到亲眼验证为止。
“开幕式那天早上大约7点钟,在媒体到来之前进行了一次预演。组织者想知道跑最后一圈要花多长时间。为了避免被认出来,我特地穿了件套头衫,几乎把脸都遮住了,但还是有一个记者从身形上认出我来。”
13点,仍不知情的父母准备乘火车到附近的叔叔家看开幕式的电视转播。“我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告诉他们我有两张VIP的票。他们看到请柬上面写着‘给火炬手的父母’,才明白过来。他们当时激动极了,特别是我妈妈。他们那种狂喜的样子倒减轻了我一直隐瞒消息的内疚感。”克拉克笑着说。
1956年奥运会的主会场设在墨尔本板球中心(Melbourne Cricket Grand),克拉克乘坐组委会提供的汽车到达会场后,先在更衣室换好衣服,然后进体育场。在全场10万多人的注视下,他静静等候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
“那天天气好极了,我站在那里等着倒数第二位火炬手进入体育场,我并不紧张,只是兴奋……此时,一切都是以秒为单位计算的。”
当时还有一个小插曲:奥运火炬在悉尼传递时,悉尼大学兽医系18岁的一年级学生巴里·拉金和同伴们一起搞了一个恶作剧,他们用扫帚做了一个假火炬,将浸满煤油的内裤点燃伪装成火炬手,在真正的火炬手到来前突然从斜刺里杀出来,竟骗过了摄影师和警察护卫队,最终传到市长手里。而市长并没有发现火炬的异常,接过火炬后开始发表讲话。但市长身后火炬传递的组织者马克·马斯顿很快注意到了这个异样的火炬,他瞅了这个火炬几眼后,打断了市长的演说。此时的拉金已经溜之大吉,乘一辆有轨电车回到学院并且吃了早餐。
没过多久,当真正的火炬到来时,人们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一幕是一场恶作剧。不过,澳大利亚人对此倒相当宽容,只付之一笑。在2000年悉尼奥运会上,拉金甚至被选为真正的火炬手。
有了这个插曲,所以当倒数第二位火炬手道格提前6分钟到来时,警方和官员陷入恐慌,以为他又是一个假冒者,“可怜的道格几乎被警察逮捕了,他向警察解释了好长时间他们才相信他是一个真的火炬手”。
小风波过去后,一切按计划进行,道格把火炬顺利传给了克拉克。直到拿到火炬,克拉克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手里举着的这个火炬的火苗跟通常的不一样,他一边跑,火星一边不停地落到他胳膊上。“但我并没觉得这是个多大的问题,我举着火炬绕着体育场跑。预演时我知道我将有10分钟的时间环绕一周,登上台阶,向观众致敬,然后把火炬扔进火炬台里,点燃里面的燃气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在早上进行预演时,组织者发现火炬台比克拉克高出一大截,所以提前准备了一个箱子让他踩上去。“别忘了,那是1956年,可不像凯茜·弗里曼2000年悉尼奥运会时水压的升降梯那样神奇,我踩的那个箱子好像还是个旧的水果箱。”
当克拉克踩着“水果箱”站在火炬台前,他几乎能闻到弥漫周围的一股强烈的燃气味。“预演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只要把火炬扔进去就可以了,主管火炬的工程师会把燃气一点点开大,再完全点燃。”但此时的情景完全出乎克拉克预料,他刚把火炬举起来,火炬台几乎就完全燃烧起来。“火苗一下子蹿到我脸旁,甚至烧到我胳膊上,我一下子从箱子上摔下来。幸运的是,我只是凭本能倒向了一个正确方向,否则,我可能直接从20英尺高的主火炬台上跌下来了,如果那样的话……”克拉克停了一下,“那将是奥运史上最特别的一次开幕式!”克拉克后来才知道,那天的工程师为确保火炬台能迅速点燃,一下子把燃气全部打开。当时的火炬比现在更壮观,但也更危险。
回到更衣室,负责急救的人员看到克拉克胳膊上有一些地方被火苗烫伤,就给他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之后克拉克穿上外套出去接受媒体采访。有些记者问他是否受了伤,“我完全忘了刚才扎绷带的事,我告诉他们没有”,于是媒体记者要求克拉克脱掉衣服给他们看一下。克拉克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里面的衣服已经被火苗烧得满身都是洞,而且胳膊上从手指到肘部也被包扎了。“我看起来简直像从‘二战’战场回来的幸存者一样!”克拉克笑着回忆。他越是向媒体解释,除了衣服有几个洞外他并没有受任何伤,媒体越是相信他在保全澳大利亚奥委会的面子。
“历险”结束后,克拉克带着女朋友海伦和父母乘火车去了叔叔家,继续看完了开幕式。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
业余运动员的体育之路
“现在很多人因为我是火炬手而知道我,而不是因为我赢得了一面铜牌或是17项世界纪录的保持者。这对我来说,真有点讽刺。”克拉克说。
1937年克拉克出生于墨尔本一个体育之家,也许受曾是澳式足球运动员的父亲影响,他和哥哥从小就对体育有种天然的热情。
“哥哥对我一生的影响最大。”哥哥杰克·克拉克比他大3岁,他总是想尽各种办法释放小兄弟俩的运动狂热,哥哥会找来废铁、绳子搭在苹果树上,制成最简易的“健身器”,“或者他提议我们用手指捏着一块砖,沿着街区跑,就是为了锻炼我们的耐力。但我还小,用手指捏不住,所以我经常换到手掌里减轻一下压力。家里没有车送我们上学,我们一般会跑着去,哥哥从来不会故意跑慢一些来迁就我,这让我总是尽最大努力来赶上他”。杰克后来跟父亲一样,加入澳式足球联盟比赛,有“完美先生”之称的他是澳式足球运动史上最优秀的选手之一。2005年,杰克因癌症去世,而很多老墨尔本人仍对他怀有一份特殊的怀念之情。在他们眼里,杰克·克拉克比朗·克拉克更有名。
克拉克记忆里的童年,即便对现在的澳大利亚年轻人来说,可能也有些遥远:“我们家并不富裕,但这给了我们最健康的成长环境。比如说,家里没有车,我们到哪里必须靠走;冰激凌和巧克力太贵了,所以我们一年才能吃一次,但是这也成了最健康的食谱。”
1952年,朗·克拉克转到墨尔本高级中学,在这里他开始显示在运动上的超人才华。“我那时同时参加板球队和田径队的训练,我也没有决定好究竟要参加哪一支队伍。”在同学的劝说下,克拉克勉强放弃了他对板球的爱好,开始参加田径训练和比赛。不久,他就在国家青年锦标赛上赢得了两项冠军。1956年,克拉克成了1500米、3000米、5000米以及1英里、2英里、3英里的青年纪录保持者。
不久,克拉克应召入伍。部队训练条件不好,他很快长了不少体重,身材也开始走形。大病一场后,他只有8周时间为墨尔本奥运会资格赛做准备,最终未能进入前三名。此事对克拉克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那时,我从来没有想认真地为下一届奥运会做训练,我所有的信心都因为上次的奥运会资格赛而丧失了。”当时克拉克的全部念头就是赶紧结束他的会计课程,以迎娶女朋友海伦。他在体育和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徘徊,训练并不规律。偶尔,他和父亲与哥哥一样,回到澳式足球场上参加比赛。
与此相反,克拉克的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涯却一帆风顺。1958年他通过了会计的最后一项考试,在一家不错的大公司里找到了一份称心的工作,工资也翻了3倍。那几年克拉克沉浸于他的家庭建设:娶妻、买房、生子,为了多赚钱,他工作之余也为他人做税务工作,跑步退到其次,成了生活中的调剂品。
克拉克没有出现在1960年的罗马奥运会上,虽然曾经的竞争伙伴在罗马奥运会赛场奔跑,甚至有一个已经赢得金牌,但他并没有失落感,也并没有感觉自己本应该出现在那里,“我那时也没有电视,还是几年后才看到他们在罗马奥运会的表现”。
几年后,克拉克一家搬回墨尔本,昔日运动场的一个伙伴又找到克拉克,拉着他重回田径场开始有规律的跑步。不久,克拉克在足球场上手骨骨折,他彻底失去了在澳式足球场上的机会,“对我来说,唯一的运动只剩下了跑步”。
无论从哪一种意义上讲,克拉克都是一位业余选手。白天他忙于会计工作,工作之余他脱下工作服,和同伴们一起跑步,偶尔会有俱乐部的教练过来,指导一二。享受跑步的乐趣仍然是主要动力之一,而竞赛从来没有成为主要任务。
“我们这样做,仅仅是因为我们很享受这个过程。”渐渐地,加入俱乐部的人越来越多,成绩也越来越好。“可能在澳大利亚运动史上从来没有过像我们这样一群人:没有教练、没有赞助——甚至连双免费的鞋都没有,也没有特别设备……只有想提高的意愿和对运动天然的热情。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一天,我会拿到各种类型比赛的冠军。”
伟大的失败者
1962年,没有任何包袱的克拉克参加了英联邦运动会,却意外赢得了一块银牌。“一位记者告诉我,罗马运动会5000米冠军得主告诉媒体:‘如果我想在东京奥运会卫冕,朗·克拉克将是我最大的挑战。’我一下子觉得我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我的未来。”
1963年11月18日,克拉克在墨尔本打破了人生的第一个世界纪录,虽然当时观众不到30人。此后,来自海外的比赛邀请便络绎不绝,他也开始进入相对规律的训练中。
但克拉克在奥运会的运气并不好:1964年,他代表澳大利亚参加了东京奥运会,在1万米比赛中,前半程一直领先。“我回头看了看,只有三个选手跟在我后面,在最后几圈中美国选手比利·米尔斯突然加速,超过了我。事先有媒体评论:如果克拉克有一个好教练,他应该能赢得1万米的金牌。”
“你知道,长跑比赛需要一些技巧,如何保存体力、如何控制对手等等,但我没有专业教练,我也没什么比赛策略,我所做的只是尽量去跑,看我究竟能有什么成绩。美国运动员比利·米尔斯最终击败了我,但我们此后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1965年是克拉克的“丰收年”:1月,他创造了男子5000米长跑世界纪录;一个月后,他在新西兰又打破了这一纪录;在瑞典,他创下5000米13分16.6秒的纪录。7月,他成为世界上第一个3英里比赛中跑出13分之内成绩的人。4天之后,他打破了自己保持了两年的1万米纪录,把成绩整整缩短了36秒,创下了27分39.4秒的纪录——10年后,这一成绩仍是世界上最快的前三名……6周时间里,克拉克在8个国家举行的16项比赛中,打破了11项世界纪录。同年,他被BBC选为“年度国际运动员”。
那时的克拉克,将目光再次瞄准了1968年奥运会,“毕竟我已经28岁了,那肯定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奥运会的机会”。1968年奥运会的主办城市墨西哥城,海拔约2300米,这意味着与海平面相比,这里的空气含氧量将少于20%~30%左右。这在当时就引起很大争议。虽然之前有教练警告说:如果不适应这种海拔高度,对需要耐力的项目的选手也许是致命的。那时的克拉克太渴望用一枚金牌证明自己,对那些警告也没放在心上。他说:“我想我一定要尽全力克服各种困难、挖掘我的潜能,为此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此后一段时间,克拉克的所有想法和计划都围绕着墨西哥城奥运会。那时克拉克在欧洲的生意已进行得相当不错,但他仍然寻找一切时间和机会锻炼,以提高成绩。为适应墨西哥城的高度,他甚至卖掉房子,到法国一个纬度相近的城市租房居住。
1968年10月13日,克拉克与其他36位选手一起站在1万米的起跑线上。“那一瞬间,除了如何赢得比赛,我头脑中没有其他任何想法。你一旦站在起跑线上时,事先的任何想法,什么有利、什么不利,都会被忘掉。”这一次克拉克准备得足够好:他有一个世界级的优秀教练,给了他很多比赛经验和技巧,也为他设计了一套最佳比赛战略。
比赛前半段,克拉克按计划不紧不慢地跑着,但到了最后几圈,当他试图开始冲刺时,被他忽略的高原缺氧还是给了他致命一击:勉强跑过终点的克拉克失去知觉,一头栽倒在跑道上。急救人员赶紧为他扣上氧气面罩,一位医生蹲在他身边轻声啜泣。20分钟后,恢复知觉的克拉克无力地将脑袋搭在朋友肩上,被搀扶着离开了体育场。这一幕成了克拉克在奥运会的“绝唱”,也成了奥运会不公正一幕的象征,被永远记录下来。一位记者仍不吝赞美之辞写道:“即使他输了,今天仍然应该是‘朗·克拉克之日’。就在今天,他赢得了所有关心奥林匹克这项伟大运动的人的爱和同情。”
墨西哥城奥运会使得克拉克心脏严重受损——15年后他不得不接受一次心脏手术。1970年,壮志未酬的克拉克宣布退役。虽然他在奥运会上的成绩并不如意,但他仍旧赢得了诸多尊重,很多人形容他为“伟大的失败者”。
但克拉克拒绝用“失败”来形容自己。“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我从来不是职业运动员,我跑只是因为我喜欢。当我开始长跑时,我从来没有想过在奥运会上取胜或者打破纪录这一类事。我总觉得那一类事情对我来说距离太远了。我的目标更多的是想不断提高自己的运动水平,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体能极限,我只是好奇想发现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在我生命中,比赛只是第三位的,家庭、生意是最重要的两件事。”克拉克很早就开始投身生意,他先是成功地把阿迪达斯等世界名牌引进到澳大利亚,后来又在欧洲开创事业,成立了欧洲最大也是最成功的俱乐部。在欧洲生活13年后,克拉克重返澳大利亚,成为成功的慈善家和政治家。“父亲曾告诉我,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要看他的家庭、一生当中结交的朋友,而不是其他别的标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很幸运地得了高分。”
“体育的职业化,以及媒体对体育明星的关注,既是福也是祸——一方面,那些有天分的年轻运动员可以被吸引进来,最大限度地挖掘他们的潜能;而另一方面,金钱又会导致错误的对胜利的价值观。”
“坦率地说,我觉得对奥运会的关注太过分了些。现在很多运动员把奥运金牌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但我并不觉得一个运动员应该把自己全部的生涯都围绕在一个奥运头衔的竞争上。对我来说,在每一天的基础上享受你的运动,并且有计划地提高个人技能,如果可能的话,你又赢得了一块奥运金牌,那再好不过。”■ 奥运会项目克拉克羽毛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