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名利场中

作者:李孟苏

如果你是好莱坞的经纪人,伺候一帮地球人都认识、事儿事儿的A线明星,一定要有一本厚厚的备忘录……备忘录的第一条应该是,用尽各种手段为一本杂志拍一张照片,因为那效果好过在1000家电视台露面,还意味着你的客户身列“奥林匹亚众神”,从此永恒。

这本杂志就是《名利场》。《名利场》原是英国的一本社交类杂志,创办于1860年。1913年,美国出版商康德·纳斯特买下这个刊名,在纽约另起炉灶,请来办刊老手弗兰克·克劳宁希尔德(Frank Crowninshield)担任主编。确定杂志“优雅、轻松”的风格后,克劳宁希尔德对纳斯特说:“你要让你的杂志报道读者感兴趣的东西。”纳斯特回应:“哦,那就是派对、艺术、戏剧、体育、幽默,诸如此类的东西。”于是,《名利场》有了明确的定位:以报道上流社会的逸闻趣事为主,是给有钱人看的奢侈杂志。杂志聘请爱德华·史泰钦(Edward Steichen)、塞希尔·比顿(Cecil Beaton)等顶尖摄影师拍摄名流肖像作为内文的配图,“摄影大师+精美照片”成为《名利场》的另一著名特点。1936年,美国进入大萧条时期,远东和欧洲爆发战争,通篇都是上流阶层雅致生活的杂志显然不合时宜,加上一直不盈利,《名利场》被迫停刊。

1983年《名利场》复刊,新任主编蒂娜·布朗让这本名流杂志更加光鲜时髦。她和之后的主编格雷登·卡特同样重视名人的肖像,合作的摄影师安妮·雷波维茨(Annie Leibovitz)、布鲁斯·韦伯(Bruce Weber)、赫尔穆特·牛顿(Helmut Newton)等人名望之高不亚于杂志中报道的文化名流。《名利场》也捧红了不少摄影新人,从南美来英国闯荡的马里奥·塔斯蒂诺就从《名利场》起步,成为英国王室的御用摄影师之一,他于1997年夏季为戴安娜王妃拍摄的黑白肖像成为她生前最后一组正式照片。

蒂娜·布朗好讲排场,追求奢华,在她的影响下,《名利场》上的肖像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名利场》肖像展”的150幅作品根据杂志的两个出版阶段分两个主题,可以清晰地看出1983年之后与1936之前的照片截然不同。1936年之前的肖像,花花公子乔伊斯、毫无性感的D.H.劳伦斯、穿着妈妈的维多利亚风格裙子流泪的伍尔夫、憔悴的托马斯·哈代、像法国乡村面包师的旅法美国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仿佛新闻记者偶然捕捉到的瞬间。那时的好莱坞明星,珍·哈洛、葛洛丽娅·斯旺森等,美则美矣,却没有咄咄逼人的架势。还可以看到新婚燕尔的小道格拉斯·范朋克、琼·克劳馥夫妇,照片的摄影师尼克拉斯·穆雷(Nickolas Muray)是范朋克家的老朋友,片子中有一种轻松的气氛,琼·克劳馥甚至没有戴假睫毛,穆雷也无意讨好明星夫妻。不仅穆雷,那些拍摄名人的摄影师们还从事新闻摄影,擅长剥掉名人的洋葱皮,展示出他们的真实形象。他们也像导演,有将拍摄对象塑造成明星的愿望。在他们的作品中,名人们看上去远离镜头,仿佛关注的是另外的东西,完全看不出来那是一个“飙升的年代”(The Roaring Times),人们“失却了纯真”。

《名利场》杂志的名字来自萨克雷的同名小说,而萨克雷又是从班扬的《天路历程》那里借来的。萨克雷明确说过,他小说中的人物“极端愚蠢、自私”,不是假善人就是机会主义分子。相比小说,杂志《名利场》没有让名人遭受挖苦讥讽,而是准备了极可意的浴缸,给他们最熨帖的精神按摩。1983年以后与《名利场》合作的摄影师几乎都专职拍广告、时尚,有意无意给名人们包裹得更多。约翰·厄普代克说过:“名人乃一个面具,已经被吃进了脸蛋里。”名人并不愿揭下面具,让公众看到他长着粉刺的脸蛋。因此,照片必须带一些奉承阿谀。所以,不管是像猎豹一样奔跑在马里布海滩上的希拉里·斯旺克,还是装扮成安格尔《宫女》的朱丽安·摩尔,或者好莱坞第一家庭汤姆·克鲁斯的全家福,都像精心布置出来的奢侈品广告。康德·纳斯特的高层、蒂娜·布朗、格雷登·卡特很清楚这么拍人物的重要性——1985年,《名利场》用哈里·贝森(Harry Benson)拍摄的里根夫妇跳狐步舞的照片做封面,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将杂志从广告、发行困境中拯救了出来。时代的发展证明,他们是对的。

狐步舞结束后,《名利场》不断利用照片制造新闻话题。争议最大的封面有两个:黛米·摩尔捧着大肚子的裸照和施瓦辛格的滑雪照。穿紧身白T恤的施瓦辛格踩着雪橇,站在白雪皑皑的山峰上。一看到这张封面照片立刻就会想起背负有“宣扬法西斯美学”罪名的莱尼·里芬施塔尔,莱尼也拍过一张穿着短运动装滑雪的照片,做了1936年某期《时代》周刊的封面。评论者对两张照片众说纷纭,有一个观点却不谋而合:莱尼体现出人体和力量的美,施瓦辛格倒是不折不扣鼓吹了纳粹的审美观。

近10年来,《名利场》又多了一种风格:拍摄名人群像。最华美的是每年“好莱坞专号”的三折封面,集中了10位当年最红的女明星。内文中群像也不少,人数多时能超过20个。让脾气、个性都很大牌的明星们心无芥蒂,相安无事地坐在镜头前并不容易,仅拍摄费用就高达几十万美元,有时,凑齐一堆名人得耗时2个月。不过《名利场》的编辑、摄影师EQ都很高,知道如何让天才艺术家们在镜头前感到舒服。编辑找那些原本合作过,彼此印象不错、至少不反感对方的明星拍合影;摄影师也会用技术手段,比如一张有索菲亚·罗兰的10人合影,就是在纽约、洛杉矶和伦敦三地分别拍摄,最后合成在一起的。

谈及《名利场》第二阶段的摄影风格,不能不说到安妮·雷波维茨。去年BBC出了个新闻事故,错报英国女王冲美国摄影师发火,雷波维茨正是那个摄影师。她是《名利场》最重要的摄影师,为该杂志拍摄了数百张照片,可以说把名人拍成“高大全”的风格就是她树立起来的。黛米·摩尔、施瓦辛格的争议照片,阿汤哥全家福,还有那些恢宏的群像封面照,都由她掌镜。这次展览中她的作品最多,有22张。

雷波维茨以超强的“摄影组织能力”闻名,为《名利场》拍片时擅长营造戏剧化的背景,以突出拍摄对象的名人角色。从1969年就开始为《滚石》杂志工作的她有极高的权威,为《滚石》拍摄了最著名的封面——列侬像婴儿一样蜷在大野洋子身边。名人见到她便像中了蛊,情不自禁按照她的要求去做,包括布什总统和他的“伊战”决策班子。她劝说斯嘉丽·琼森、凯拉·奈特利宽衣解带,和汤姆·福德合了张影。照片中,凯拉模仿马奈名作《草地上的午餐》里的妇人,斯嘉丽则成为布歇笔下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路易丝·奥莫非。艺术史专家讽刺说,雷波维茨的照片和布歇的画一样轻浮艳冶,只是证明了琼森的屁股像奥莫非那般丰满诱人,她们肯定不知道布歇为奥莫非画像时后者才14岁,她们对于奥莫非的模仿是洛可可式的恋童癖行为。

如果是她给D.H.劳伦斯拍照——专栏作家夏洛特·雷文说——她肯定要求劳伦斯裸露腰以上的身体,一条眉毛高高扬起以表示对审查机构的胜利;她还会要求他摆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梅勒斯的姿势,手里抓着一对雉鸡;她会说服伍尔芙扮演查泰莱夫人。杂志社当然赞同雷波维茨的做法,这样的肖像看上去夸张、做作而庸俗,却符合《名利场》的格调。拍摄对象多半没有异议。劳伦斯也许会产生被侮辱的感觉,但想到照片带来的强烈冲击力,大约也能忍下来,毕竟,看到照片的人比看他小说的人多多了,对他的诋毁也将明显减少。

雷波维茨曾经是紧抓尼克松丑闻不放、有社会责任心的摄影记者,还是苏珊·桑塔格的同性爱人,记录了大量桑塔格的影像,二人互相引为知己,桑塔格为她的摄影文集《一位摄影师的生活》作了序。欣赏雷波维茨的人痛惜《名利场》对她的改造,名利正如尼采所说是最容易受到攻击,也是最不可征服的东西。雷波维茨自己也认识到了。纪录片《安妮·雷波维茨:透过镜头的生活》正在伦敦上映,片中她说道:“名人胜利了。” 名利场他们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