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陈思呈(广州) 图/陈曦​她们0

去年带小宝从广州回潮州,家里请了一个保姆帮忙。这个保姆很神奇,号称懂很多民间医术,还有巫术。小宝那段时间晚上睡觉不安生,她便让我拿小宝的爸爸平时常穿的一条长裤放在床头。她上下扫拂了一番,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站起来,自信满满地跟我说,好了,以后孩子夜里保管睡得香香的。

我问她为什么要拿小宝爸爸的长裤而不是我的,她说这是让小宝爸爸给孩子壮胆,男人胆大。又问为什么是长裤不是上衣,这个回答我给忘了。至于这样一番做法有没有效我更说不上来,孩子夜里睡觉有时候比较闹,有时候又不闹,本来就是没有规律的。

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让人有点畏惧,也让人憋不住对她的好奇。饭桌上,我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赶紧多询问她一些民间医术和巫术。恰好她也是一个健谈的人。她告诉我,有一次她在路上遇到一个脚踝都腐烂了的孤苦老人,没钱就医,她告诉她,花几毛钱买一瓶酒精给脚消一下毒,再花几毛钱买一瓶我们贴春联用的那种香糊糊在腐烂处,过些天就会慢慢好。听起来真够神奇的,她解释道,香糊本来就是米做的,很安全。这倒是有道理。

她还跟我说过很多野生草药的功效,这就更使我向往了,简直想拿支笔记下来。但是来不及聊得更多,她就被我爸妈辞掉了,因为她有脚臭。想起来有点反讽,她一个江湖医生之后,本来应该有足够的土方子医好自己的汗脚的。

从潮州回到广州,我们请了一个非常能干的保姆。这个阿姨文能唱歌讲故事,武能做菜做家务,带孩子方面则是学贯中西,民间的说法是一套一套,国际化的说法也是一套一套,比如说她甚至还懂得“蒙氏教育法”。或许她是太能干了,尽管我们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骨子里她还是很不甘心于身为保姆,并因这种不甘而故意生出一种傲慢。

我和老公在日常生活上都极端随便,因此她经常半调侃半轻蔑地说:“你们也算是大都市人啊?你们真是没见过会生活的人!”她常跟我们讲她以前在一个有钱人家带孩子,那家人如何如何会生活,双休日要么去度假,要么开派对、吃大餐,日子无比丰富多彩。她经常抱怨,在我们家带孩子太累太闷,而娱乐则太少。她觉得自己身为保姆,都比我们会生活。

她也看不起我婆婆,她常说的是:“像你婆婆这样的,怎么也是一个大学老师?”言下之意,我婆婆不够聪明能干,甚至不如她,为什么社会地位能比她高那么多?或许这样一番对比,更令她有了身世不平之感。几个月后我们只好找个借口辞退了她。除了因为她每天抱怨太多,还因为她喜欢在我家每个成员之间互说坏话,这使我觉得她纵然再能干,也不堪忍受了。

辞退她之后,另一个阿姨来我家“面试”。这个阿姨50岁不到,穿着裙子,戴着眼镜,瘦而白净,形象上无论如何都跟“保姆”拉不上边。她笑眯眯的,看起来称得上雅致。在擦地板之际,我跟她聊天。

她说她原来是老家中学里的音乐老师,12年前,孩子才两岁的时候,老公出国了,随后便跟她离婚,并且在孩子6岁的时候带走了孩子。她愤怒加委屈之下辞了职,南下打工。因为她太想念她的孩子了,所以她喜欢到别人家帮别人带孩子。她说她过年也不回去,因为老家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她就把别人家当自己家吧。

她说得平静,我听得心惊胆战,别的还没什么,想想自己的孩子从身边离去,自己只能看着别人的孩子来寄托思念,这凄凉怎能淡然。但我爸对这事有完全不同的理解,我爸说,你怎知她不是编的,就算是真的,那她要是太想自己的孩子了,干脆把别人的孩子偷偷抱走,那不是更可怕?

我打电话去她的那家家政公司,对方说,这个阿姨刚刚来公司报名,才来了两三天,所以他们对她的过往也是一无所知。总之这个阿姨的一切多少显得有点奇异,我虽然对她有同情,但更有顾忌。于是我说,还是算了吧。这个阿姨似乎不介意我的拒绝,末了给我留她新的手机号,强调说,让我帮她留意着身边有没有差不多的老头子,给她介绍介绍。

后来就来了小尹。小尹22岁,陕西咸阳人,刚从学校毕业就到我们家了。小宝喊她姐姐。我们相处甚欢,但我总猜她会有一点委屈。二十二三岁,这样的年纪,何尝想过要到别人家里,做枯燥卑微的家政服务呢?可是生活之艰难总会及时呈现,家里等待交学费的弟妹,那急切想摆脱的寒冷天气。

过年了,小尹要回她远在西北的老家了。而我则带着小宝又回到潮州老家。这次在潮州我们又找了一个阿姨帮忙。是个乡下的中年妇人,才来了几天,还不算熟悉,昨天吃饭时聊起来,她说她儿子在佛山(离广州不远的一个城市)上班。我想,能不能把他介绍给小尹呢?便仔细询问起来。

她儿子是在戒毒所当保安,聊到这工作,阿姨说,他们有时还要去打人,打那些毒瘾发作的人:“我跟我儿子讲,阿弟,还是别打他们吧。我儿子说,不能不打,这是工作,要赚钱就得听人的。”

突然我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有泪水,她撕了一张纸巾放在眼睛上。我吃惊地低下了头,一时弄不清楚这泪水的意味,她是为那些挨打的人感到难受,还是为她儿子不得不去打人而难受,还是触及了什么心事,或是干脆有什么别的事情,还是太复杂的心情,以上种种兼而有之?无论如何,这泪水使我对这个妇人有了些难以说清的感受。 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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