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未都:“捡漏儿”一代
作者:马戎戎( 对于80年代民间收藏的回忆,马未都至今觉得还是很诗意的 )
马未都说,他这个收藏家,是“捡漏儿”拣出来的。
采访之前,已经听过很多关于马未都的段子,都是往神话里去的。说一个澳大利亚人用报纸包着件瓷器,来找马未都鉴定,还没等那人打开包,马未都用手一摸便说:“是件缩腰盖碗,乾隆时候的。”又说他看上什么涨什么,5000元的鼻烟壶在香港卖6万港币还是少的;一件他“捡”回来的东西,一涨就1万倍。他上《百家讲坛》说,“床前明月光”的床是胡床,而胡床非床,乃“马扎”也,立刻倾倒一片。一群粉丝自称“马扎”,扎堆追捧有他的一切节目。他的节目也的确好看,比得上德云社的相声——
主持人:“这可是西周的。”(指一陶罐)
马未都:“这是上周的。”
主持人:“给你手套,帮我们看看这件文物。”
( 明晚期黄花梨百宝嵌罗汉床 )
马未都:“我不用手套,你那东西还没手套值钱呢!”
主持人:“为什么叫淘宝呢?”
( 位于观复古典艺术博物馆紫檀木家具厅的一对清乾隆紫檀描金七重檐宝塔
)
马未都:“淘指沙里淘金,不过你这是淘沙子,你把沙子都淘走了,剩下的金子就多一些了,也算是做了贡献。”
马未都说他是运气好,他开始买东西那会儿还没什么沙子,基本上是金子。就是沙,那也是金沙。
( 不知不觉中,马未都亲历了中国民间收藏的几个阶段
)
马未都的收藏史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不过那会儿没有“收藏”这个词,他只知道自己喜欢买“小玩意儿”。后来有人给他追根溯源,说他自幼就对老物件格外痴迷,比如幼时就看着外祖母家的老家具走不动道儿等等,可马未都说,他开始收藏时,对那些物件儿只有一个评价标准“漂亮”。那会儿他还在中国青年出版社的《青年文学》当编辑,买了“漂亮”的小瓷瓶小瓷碗,午饭时就忍不住拿出来端详揣摩,是想炫耀又强忍着不炫耀的样子。同事们没人特别在意,顶多过来敷衍一声,所以他炫耀最多的对象是出版社的美编。美编从纹路、颜色、形状的角度观摩一回,夸赞一回,他就再满足地把物件揣回去。他家里有个书架,前面空出来的地方,全让他填满了这些“小玩意儿”。
第一件比较大的“老物件儿”是件镶钧瓷片的四扇挂屏,当时花了他1600元,在八面槽古旧家具店买的。后来有人说他上当了,那东西400元就能拿下,马未都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不可能!
八面槽古旧家具店的地址就在如今的天伦王朝饭店。马未都介绍,那时北京只有几个专门卖古旧家具的地方:东华门、东单、八面槽、东四牌楼。此外西单的东昌,东单的三洋,都随时有古旧家具出现,方庄那家最明显。比起当时北京的国营文物收购点,古旧家具店已经算是多的了。因为当时文物不允许携带出境,但家具却不算文物,现在的马未都对此颇有不平:“我们对家具是最不重视的,因为我们对建筑不重视,老建筑随时可以拆,更别说建筑里的家具了。但国外对建筑很尊重,房子内部装饰可以现代化,但外面一定要保持历史风貌。”
那时王世襄的《明代家具珍赏》还没在海外出版,那家八面槽的古旧家具店很是冷清,除了几个外国人偶尔进去转一圈,就是一屋子老家具陪着几个寂寞的店员。马未都在店员们的眼中一定是个闲人,因为他总来这里转转,转完了就和他们聊天儿。
那件四扇屏就在那儿老长时间卖不出去,马未都见了喜欢,跟店员打听,店员告诉他这上面的叫“钧瓷”。马未都说,他当时听到“军瓷”,还以为是军队的瓷器,结实,耐摔打。
当时国家有规定,1795年以前的物品都不许出境,1795年以后的,通过鉴定可以出境。店员说,这挂屏是元代的,卖不了外国人,如果他要就打个八折给他:1600元。马未都就买了。
那1600元是马未都当时准备买彩电的钱。那时候青年人中流行新几大件:彩电、沙发、电冰箱,这些东西让人觉得自己进入了现代化时代。老东西?不值钱。那时的北京国营文物收购点,每天早晨门没开,就有许多农民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老瓷器在那等着,排队的人足有一里路长,康雍乾三代的官窑碗一只才10元钱。马未都当时还是不折不扣的文学青年,以“瘦马”笔名发表小说、报告文学,一篇关于人工流产的报告文学被广泛转载,每次转载他手里都能多个几百块钱。拿着手里这些闲钱,马未都每天上班前总要先去那儿转一转,见着什么喜爱的,就出手买下来。
马未都说,到1992年他出版《马说陶瓷》一书时,他藏品的80%都是在上世纪80年代转悠着买下来的。这么不知不觉,他居然亲历了中国民间收藏的几个阶段。
马未都对上世纪80年代民间收藏的回忆,至今还是很诗意的。他有一个同治时期反青花的罐子,他说他买下那罐子是因为一场春雨。
上世纪80年代,买文物的途径一般有两个。最多的是在户里买,“文革”时期被抄家的人家,上世纪80年代家里都有被退赔的东西,儿女们看着那些东西不祥,便卖了它们换彩电、沙发;第二个途径,就是逐渐兴起的非法市场。
北京最早的非法市场是在天桥。其实所谓非法市场,起初不过是赶早集卖菜的农民,卖菜时带了自己的碗筐,却无意中发现这个倒比菜值钱,就渐渐专做起了这个生意。早期的非法市场有红桥、天坛外圈,西边也有一个在玉渊潭的东门,每天8点钟就散了。
马未都住在西边,早上骑车上班都从那里绕一下。那天下雨,却老远看到一个人在雨中站着,面前一件瓷器,蓝色作底,空出白花纹来,被雨水一洗,蓝得格外新鲜。那雨水中的蓝色让他动了心,那人要价12元,他想也没想就付了钱。
后来马未都知道,那是件“反青花”的瓷器。2005年,元代青花瓷“鬼谷下山”在苏富比拍卖市场上拍出了2.6亿元的价格,让全世界收藏者重新认识到了青花瓷的价值。青花是白地做青纹,反青花是青地留白,更稀少。
马未都喜欢说,在收藏界,自己的眼力就是那野路子出来的土匪。“我祖上既没人写字,也没人玩古物,我这就叫‘旱地拔葱’。”马未都说。从前的大收藏家是先有眼力再购入实物,但他是在实物中练眼力。
那件四扇屏,马未都买回去就挂在床边的墙上,整整看了一天,从那时开始研究钧瓷和屏风。他的床头上装了一只大瓦数的摄影灯,反青花的罐子买回去,他半夜忽然就醒了,开了灯抱着反复看,怕吵醒媳妇,用被子蒙着头。就这么整夜整夜地看,看到自己觉得悟了为止。
那时他每个博物馆都去跑,尤其是故宫博物院的陶瓷馆。展厅光线暗,每次去都要带上手电筒,一待就是几小时。工作人员起了疑心,忍不住上来问:“你在这看什么呢?还拿着手电筒。”
“看。”
“这不有光么?你看不见?”
“你看得见和我的看得见不是一个标准。”
瓷器被称为收藏界第二难鉴定出真伪的文物。现在的马未都经常被邀请去鉴定宝贝,他说他没什么秘诀,凭的全是感觉,那种对真品、赝品形成的感觉,就是当年这么看出来的。马未都怀念那时古玩交易里的人情味儿,没有正规的交易市场,渠道和联系人全是私下的,那么一来二去,大家就都熟了。那个卖反青花罐子给他的人,马未都还记得他姓金,是刑满释放人员。南城有个专门收破烂的老头,人称“破烂张”,也是他“捡漏儿”的重要来源。“破烂张”对古玩其实一点都不懂,只知道老的东西比新的值钱,至于值多少钱一概不知。马未都通常出的钱比别人多一点,张老头就喜欢把东西卖给马未都。
“买东西的时候,多给一点;卖东西的时候,少要一点。”这是马未都始终遵循的原则。就是因为这点,马未都得到的信息反而比别人要快,要多。这使马未都知道了不少收东西的秘诀:在北京,通县的老东西往往比城里多;在全国,那些历史上发达过、后来却相对封闭的地方,好东西肯定多。马未都展馆里的古代门窗就是这么从南方收过来的。
上世纪90年代,来找马未都帮忙买老家具的海外人士忽然多了,马未都才忽然发现,自己喜欢的“老物件”原来这般值钱。有个台湾人买了一张紫檀的画桌,出了15万元,这价钱使习惯于“捡漏儿”的马未都觉得是“天价”。他在80年代末遇到一套光绪皇帝大婚时使用的餐具,共108件,用一个大木桶装着,上面还有光绪年间贴上的封条,当时的价位是1万元,马未都买下已经觉得是个大价钱了,到如今他说每一件起码都值3万元。
1991年,马未都曾在山西看到一个元代青花罐,看上去类似元代青花“鬼谷下山”图罐,卖家开价60万元,马未都觉得贵,没买。后来一个美国人以40万元买下,1992年拍出792万元的高价。马未都说,这个罐子如果今天拿出来,大约能卖1亿元。
老物件突然值钱起来,这让原来习惯“捡漏儿”和“收旧货”的人都疯了。许多人开始深入农村收购,花招也层出不穷。
马未都也有了“被忽悠”的经历。有人告诉他沈阳有一对官窑的碗,他立刻坐火车赶去,到了沈阳又说宝贝在大连,他马上动身;到了大连,又告诉他“其实在瓦房店”;到了瓦房店,一个老乡把他带到自家后院,扒了半天秫秸秆,刨出一个破碗,郑重放到他手上,马未都仔细一看,假的。
起初,不知道那些旧家具价值的农民很好骗。家具贩子到了村里,找到村长,拿着介绍信,村长一广播,农民们就排队出来卖家具,惟恐卖不了,一收就一卡车。也有不愿意卖的,老头老太太说死了以后才能卖,家具贩子就拿出信封,上面贴了邮票给他们的邻居,告诉他们,老头老太太死了就帮忙把信寄给我。信在路上走一星期,贩子到村里正好赶上葬礼,为了方便分遗产,小辈们往往就把家具卖了。
后来农民学精明了,就不好骗了,有时反过来会骗这些收家具的人。马未都曾请过卖东西给他的农民到家里吃饭,酒是茅台酒,农民喝高兴了,拉着马未都说,兄弟对不起,我卖给你那碗是假的,不是祖上传下来的。
马未都有个朋友买了两把椅子,他的收藏经历是先坐火车,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又坐驴车然后上山才到那个村子,到了一看,村子里全都是傻子,在那儿晒太阳,一把椅子就在一个老太太的屁股下坐着,说是黄花梨的。问老太太多少钱?老太太说一万五。当时一把黄花梨圈椅已经能卖10多万元,那朋友立刻就买了,回来给马未都一看,假的。朋友说:不可能,这样的椅子怎么能搬上去?马未都说,很简单,你怎么搬下来,人家就怎么搬上去的。
也是在上世纪90年代,马未都开了公司。马未都说,上世纪90年代初,在大家眼里能开公司的都是成功人士,有钱,有地位;而那些开公司的人呢,自个儿也这么觉得。
起初还没想过拿收藏的古董赚钱,混的还是文人的圈子。马未都开了家海马歌舞厅,和王朔一批人组成公司写剧本,凑了个《海马歌舞厅》的本子。本子写到最后写不下去,马未都整天帮公司内部的人协调恋爱纠葛,到现在他还声称,王朔的八卦他全知道。
可惜海马公司好景不长,没多久这伙人散了伙。马未都后来恨恨地对王中军说:“当年如果我们坚持了下来……”可那会儿,他还是转向了古董行。马未都把公司的前景想得很美好: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别人挑选古董,做古董买卖。真做起来他就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个文人。
第一笔买卖做的是熟人生意,原来一个卖他东西的古董贩子希望他能把一些淘汰下来的物件回卖给他,马未都一看熟人,10年前原价买来的又原价卖了。熟人生意做不了那就做陌生人吧,第一回、第二回人家客客气气付了钱,第三回又成熟人了。反倒是不想赚钱的时候赚了钱。有些东西马未都舍不得卖,又不愿意让人难堪,就说了个天价,谁知道对方立刻无比爽快地付钱,抱着就走了。马未都安慰自己,自己是文人,文人耻于谈钱,孰料一个商人朋友却对他说:“对商人来说,不赚取利润的生意是不道德的。”马未都郁闷坏了。
这一时期,马未都收藏的古董大多是替别人买的。比如2003年,中国陶瓷拍卖前10名中的中贸圣佳拍卖公司以1122万元拍出的一件乾隆粉彩琵琶尊,就是1996年马未都代买的。
苏富比香港30周年拍卖会上,出现了紫檀描金七重檐宝塔,这对宝塔是清代达官贵族献给乾隆母亲的寿礼。塔为七重,高216厘米,有48座佛龛及佛像48尊,曾于100年前流入英国,这对宝塔最后由马未都拍得。2006年,马未都以2048万元拍回了乾隆官窑粉彩霁蓝描金花卉大瓶。但是马未都说,这两件都是他为自己目前所负责的观复古典艺术博物馆买的,已经不是个人行为。
2007年,马未都把公司关了,专心负责运营观复古典艺术博物馆。这家1996年开馆的中国第一家私人博物馆,目前拿到了IDG的风险投资,展出的除了马未都自己的藏品,还有其他董事的藏品。马未都的角色倒更像个CEO,协助诸位董事来进行收藏以及实现藏品的保值和增值。
马未都说,到最后他觉得自己还是最合适做个文化人。他觉得他最怀念的,还是上世纪80年代那个在地摊上“捡漏儿”的时候,纯粹出于喜欢的一段时光。现在手中的宝物过了无数,却再也不会有当初的那份激动和惊喜。他对儿子说,这些藏品都不是个人的,是社会的。
关于收藏,马未都现在给所有人的建议都是“戒贪”,不要相信故事,不要相信好事。“收藏首先是一个怡情,买了件东西,增值了最好,就是不增值我还收获一份感情,这种心态最好。比如你有30万元,你要是把收藏当作投资,很有可能还找人再借30万元,要是一不小心买了个假的,自己赔了不说,还欠别人30万元,这样就很难受了。你有30万元,我建议你最多拿出3万元来搞收藏,你喜欢这个东西,它给你带来生活乐趣的同时又带来收益,你就赚了。”■ 捡漏一代马未陶瓷收藏家马未都文玩马未都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