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青河畔草
作者:朱伟每到春风又绿时,总会想起《古诗十九首》中“青青河畔草”的意境。青青是一种很娇嫩的颜色,它显然典自《诗经·郑风》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首诗按西汉毛亨的注释,衿是衣领,学子穿的衣服叫青衿,所以表达的是学子之间纯洁的思念。但追究《诗经》中的氛围,“悠悠”似乎又专门用于相思。比如那首著名的《周南·关睢》中的“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寤是睡醒,寐是睡着,醒时梦中都求之不得,于是心绪激荡,辗转反侧无法平息。这样再看,“衿”究竟是衣领还是衣襟?斜领下连于衿,还是襟。古代妇女系衿缨,表示已有所属,东汉刘熙在《释名》中解释得很清楚:“衿亦禁也,禁使不得解散也。”“青青子衿”由此应解读为:青青你的衣襟,悠荡我的心,即使我不去,你难道不续音信?朱熹因此才推断它是“淫奔”诗。以此读“青青”,就绝不仅是一种色调。
“郁郁园中柳”中的郁郁,表面看也就是繁茂的绿的郁积——远处是青浅,近看却沉郁扰人。“郁”出现在《诗经·秦风·晨风》中是:“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是鸟很快地飞过,你可以想象,那就像快活远去的君子,留下无法移动的山林沉郁在那里没有生气。《诗经》中的男女关系,其实都离不开女子的等待与男子的飞离,待在那里是一种被动的无奈,爱人不见,惨郁郁而不通,钦钦是仰慕堆积到没办法摆脱。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盈是丰盈,面对远处青草与近处郁郁在楼上等待的女子,因无人眷顾,荒废盈积如皎皎满月。《诗经·陈风·月出》中描述月色与美色的关系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是男子对美女的向往,僚是好到出众,月色下美人娇娆无比。如何具体地撩心而致忧伤呢?“舒窈纠”——窈本是深幽,《老子》中有“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纠是缠绕,三个字组合,是月色下婀娜着被把玩的步姿。男人如此,女人呢?《诗经·小雅·白驹》中的“皎皎”用在对白马王子的注视上:“皎皎白马,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那样雪白如玉的骏马,在空谷中嚼着一束嫩草,完全是空闺中的一种遐想。最后一句的意思是,不要像金玉一样珍惜你的音信而有疏远之心。这样一个女子面对着窗户,皎美中自有一种苍白或苍凉。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西汉扬雄的《方言》说,“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如何美呢?《楚辞·大招》在描写美女时说到,“丰肉微骨,调以娱只”,“目宜笑,娥眉曼只”。“只”是语气,话的意思是弱骨腴肉,在调和心志中更娱人。“”是斜视,斜视巧笑时,美眉就飞扬起来。建安七子中的王粲《神女赋》写美女,用“扬娥微眄,悬邈流离”。“眄”也是斜视,“悬邈流离”是离得很远还光彩纷繁。红粉是胭脂与傅粉,据西晋崔豹《古今注》中的说法:“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以染粉为面色,谓之燕支粉。”同为西晋张华的《博物志》中说,张骞从西域引进红蓝花,种植后以干花染布,染布之余为燕支。《博物志》中还记有作燕支法。南朝徐陵在编辑《玉台新咏》时将这首诗归为枚乘所作,在此就不合史实:枚乘逝世时,张骞还未出使。纤其实最早是一种细软织物,《楚辞·招魂》在描写美女醉态时说,“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艳陆离些”。是嬉戏,曾是重,是垂下的鬓发,曼就是鬓发飘飞。汉昭帝的《淋池歌》开始将“纤”用到女子的手上:“秋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汉昭帝就是汉武帝的儿子刘弗陵,芰荷是菱叶与荷叶。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倡家是歌舞艺人,倡伎非娼妓。倡的原意是领唱,《诗经·郑风·兮》中的“兮兮,风吹其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是落叶,女是你,叔、伯在这里是女子对爱人弟弟、哥哥的爱称——你唱我和。先发声为倡,后应和为和,这也是倡导的由来。我不愿将这“倡”联系到“娼”。荡子名称从《尚书·毕命》中的“世禄之家,鲜克由礼,以荡陵德,实悖天道”始,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世上有禄位之家,恃富骄恣,少能守礼节,往往以放荡之心凌驾藐视有德之士,实在有悖天道。放是放逐,放荡是无拘无束,所以荡子是不以家为拘束,游荡四方寻花问柳而不归者。
最后两句“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如果读过西汉班婕妤的《捣素赋》,就会感觉与那个“惭行客而无言,还空房而掩咽”的结尾雷同,只不过空房掩咽变成了空床难守。捣是捶,素是未染的丝绸。按宋朝章樵的看法,因为汉成帝耽于酒色、政事废弛,班婕妤才借捣素女来表现自己的心境,赋中另有“怀百忧之盈抱,空千里之饮泪”的哀怨。班婕妤在成帝刚即位时被选入后宫,赵飞燕姐妹得宠后失宠而请求到长信宫侍奉太后,写成《自悼赋》,凄婉赋道:“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帏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感帏裳兮发红罗,纷兮纨素声。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翻译过来就是,隐身北宫幽暗冷清,宫中大门禁门紧闭。华美的宫殿落满尘土,玉阶长满青苔,荒草满庭。空旷的宫室被帐幔遮得越发阴暗,冷风穿过虚掩的窗户,屋里只剩下华丽的衣服彼此摩擦的声音。望眼欲穿地寂静等待着——君不临幸花憔悴。
这样读《青青河畔草》,读到的就是一部悲切的女性生活史。 青青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