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姥姥快死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穿行(吉林) 图/陈曦
星期天我买了一堆吃的,和老公、弟弟、弟妹一块儿去看姥姥。吃的里面有很多罐头,听说姥姥现在就爱吃罐头,她没牙,只能吃软和的东西,比如罐头。罐头容易致癌,这不要紧,姥姥已经得了肺癌。检查出这个结果的当天,姥姥就被直接从医院领回了家。她82岁了,该死了,“这个病不给她治”,这是大家的共识,癌嘛,最后总归要死,一个岁数不小的老人得了,治也白治,人钱两空。我不知姥姥知不知道她快死了,我只记住大家约好不说的提醒。临去时,爸妈交待我们这次去看姥姥不要给她钱了,给了老人也不花,最后都成了不争气的舅舅和讨人嫌的舅妈的了。
我们一进屋就散开,随意地和姥姥、姥爷还有他们的儿女聊天。时光在姥姥、姥爷、舅舅、舅妈,还有舅妈的女儿、儿子、儿媳共居的这间陋室中停滞了。他们拥在局促破败的空间里,他们生活得不够温暖,不够舒适,不够干净,不够富足,一直如此,一年到头面无悦色,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水深火热。我不怪舅舅在我爸喜迁新居时狂喝一气,然后不能自控地当众哀号,抱怨。他委屈,这么多年是他日日夜夜和老人糗居一室,是他眼看着老人成为他生活的拖累。而大家平时没事儿就谴责他的是:把为数不少的钱用于交朋友、打麻将、联络第三者。
二姨是个半聋,命苦,浑身是病,极富牺牲精神的温暖女人,她从外地回来伺候并陪同姥姥的最后时光。我随口问问,累吗?她竟说累呀,蹲在地上擦地,一会儿汗就哗哗的。我说,那该雇个人,说完又觉得这话很欠扁,我不配说。她说没想到二的(指我)挺幸福的,你小时候多么不起眼,找个好对象太重要了。她其实在感慨她的命和她的生活。
姥姥唯一的孙子,小时候大家都以为他传宗接代有困难,好不容易找个媳妇,最近发现媳妇的问题更大。
舅妈的女儿长得埋汰,好吃懒做,待业在家。我看到墙角有个呼啦圈,就鼓励她坚持,要瘦,要瘦,一定要先瘦下来!瘦才能找个好对象,找个好对象才能过好生活。我就像中了咒似的叨咕,看到她就念咒,直到大家骂我神经病。还说吗?不说了吧,总之围绕着将死未死的姥姥的生活是难以描述的。姥姥坐在一个临时扩搭的大板床上,坐在乱七八糟的被子中间,那里散发着过去时光的气味,可以想象晚上这里横七竖八躺着好多人,深刻纷乱的痛苦是否已侵蚀掉他们曾经饱满的精神?夜里他们的呼吸何等急促,他们的心多么彷徨,他们总是难以入睡,他们恨不能摆脱自己的肉身,好用最初的梦想轻快地向前冲。
姥爷87岁了,流着口水,倒在板床的一侧,他能够自主地切换的姿式只有两个——伸着腿儿倒着、弯着腿躺着,在这两个姿势中费尽周折。大家考他,让他说说我是谁,他含混但飞快地说,日的。他说对了,眼里闪着“不要小看我”的光亮,头轻轻地扶回枕头,快乐得像婴儿一样。
二姨说姥姥因为最近总是半夜起来给姥爷接尿休息不好上火了所以得病。姥姥在别人的叙述中默无声响,我目光安然飞过姥姥头顶,看到她身后是一片异常明净的窗,窗台上有几盆普通的花草,点缀着淡泊的生机。窗外叮叮当当在起高楼,这座城市的最后一片棚户区已然消失,这里将升起一排熠熠生辉的崭新楼宇,但这一切与生活在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无关,他们高兴的时候乐意对来的人随口说说,但他们已对城市的改观和别人将要经历的幸福漠不关心,毫不置气。
姥姥说,你来吧,你们不来,我总想你们,我一年不如一年了。说时她揪了揪胳膊上的皮,那块皮花斑点点,它们不能弹回去,她只有皮了。这是她的哀号,这是她的叹息,这是她的眷恋,这是她的恐惧。姥姥即将带着她的凝视离开我们,她将蹲进停顿在她浮肿眼睑里的那点儿浊泪中,时刻凝望,坐视她生命的停泊,她将与她生活过的一切诀别,她将看到离她越来越近的一片漆黑,永远的漆黑,让人窒息的安宁。
我在姥姥的凝视里看到了那片黑暗,看到了和姥姥一起经历的可以称得上温情脉脉的逝去流光,姥姥没有牙30年了,牙床已磨平,妈妈的牙在40岁时就掉得只剩3颗,而我的牙已经没了3颗,这意味着什么?
坐在出租车里,弟媳妇说我,不是不让给姥姥钱吗?我说,姥姥认钱,让她高兴一分钟是一分钟,周围的观众也高兴,气氛好,姥姥能睡个好觉。
我的回答令我害臊,我希望出租车快点跑快点跑,快点离开姥姥和亲朋对我的突然高看。我没有我周围的所有人勇敢,我没有我周围的所有人坚强,我比谁都害怕死亡,我的痛苦就在我脸上的那点细斑和衣服上脱落的扣子上,我拿不出一点儿安于困难的状态,我没有一点儿克服不幸的能力,我从不向任何需要帮助的人付出关怀,我从没有过对别人切实的帮助,我只想甩出几张钞票对这一切一走了之。而我随口应承姥姥往后一周看她一次也绝对不可能兑现。
当我把姥姥的情况告诉姐姐时,她在电话那边泣不成声,她说她不敢给姥姥打电话怕控制不住,也不愿给妈妈打电话也怕控制不住。放下电话,我说给我对面的同事,她也差点潸然泪流。我在心里疑惑,为什么我就没有那么多控制不住的东西。 两性姥姥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