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辛:人人都是庞青云

作者:马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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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名状》剧照 )

《投名状》的原型故事,是历史上的“刺马”案。张汶祥刺杀两江总督马新贻一案,被列为清末四大奇案之一。当年审案的最终结果,是贫民张汶祥因告状不成等小事与马结怨,从而私通海盗刺马。参与过审案的一名叫做颜士璋的官员却在私人的《南行日记》里暗示马新贻的真正死因是卷入了朝廷和湘军的斗争。但民间的文艺家们显然更喜欢这样的传奇:马新贻曾在镇压太平军的战役中被俘,与张汶祥、曹二虎结为兄弟,反而招安了张汶祥的部队为朝廷效力,成为朝廷官员后,马却与曹二虎的妻子私通,除曹,张汶祥愤而刺马。

“刺马”故事,当年就被编成了戏文,至今京剧中尚有《张文祥刺马》一出,传统评书也有《刺马复仇记》;邵氏拍过电影,电视台拍过电视剧。到了陈可辛这里,张汶祥变成姜午阳,马新贻变成了庞青云,曹二虎变为赵二虎。融合了传统故事里的兄弟情义的演义,却也加上了对政治阴谋的理解。为了避免引起历史细节的纠纷,陈可辛把原来准备起用的片名《刺马》,改成了现在的《投名状》。“投名状”出自《水浒传》,是上山落草,结交为兄弟的保证。《水浒传》式的故事,用了《300勇士》的风格来演绎,人人铠甲厚重,肌肉虬结,肌肤泛着光泽。清兵们在“抢粮,抢地盘,抢女人”的呼喊中攻陷座座城池,用血肉之躯堵上炮口,当场炸为血块。胜利者一把割下对手人头展示阵前,脸上带着嗜血的兴奋。唯一的女主角是脆弱精美的道具,以“乱我兄弟”的罪名命丧刀下——不再有任何将战争浪漫化的倾向,这是一部充满了荷尔蒙味道的电影;又试图探讨人性的复杂,杀与被杀的人眼中都有泪水。陈可辛说,他想给大家看中国人在竹林、湖水、丝绸、飞侠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三联生活周刊:《投名状》是一部纯粹的男人戏,从美学趣味上让人想起《300勇士》。如果吴宇森或者杜琪峰来拍这样的故事,大家不会惊奇。但是拍过《甜蜜蜜》和《如果·爱》的导演来拍这样一部戏,让人很吃惊。片中唯一的女主角是徐静蕾,但是她的故事线索极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转变?

陈可辛:其实我没拍过女性电影,我电影里女性都是很模糊的。可是我很奇怪我的电影女性都会觉得好看,大概我基本上是感性的,因为感性别人会觉得女性化。去年香港地区金像奖,《如果·爱》入围,金城武没拿到最佳男演员奖,我不舒服,因为我觉得如果有人看得懂我的电影的话,会觉得整个《如果·爱》在讲金城武,可是大家现在都觉得是在讲周迅的故事。其实周迅是个谜,如果我能把周迅的故事讲那么清楚,我就不爱她了。一个女人令一个男人那么痴迷,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不知道她是谁。我都是从男人的角度去拍我希望看到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你看“刺马”的故事,看到了什么?

​陈可辛:人人都是庞青云1( 陈可辛 )

陈可辛:我看“刺马”的故事,感觉很复杂。最初看出来兄弟情义,但是后来,研究了湘军的历史,又找了很多资料,决定加入政治的东西。不论几个兄弟怎样钩心斗角,背后永远都有比他们更掌控他们命运的人,他们只是棋子。但他们要的其实只是掌握个人命运的自由。

我和李连杰他们聊这些东西,我们都很理解,我觉得大家都是庞青云,或者都是马新贻。李连杰刚到香港,就被香港娱乐圈的制度和大公司欺负,他说他要回大陆,最多不拍。他希望自由,希望做自己的事情,他遇到很多事情,很多问题,也遇到过黑社会。这些和庞青云很像。

​陈可辛:人人都是庞青云2( 《投名状》剧照 )

我从开始做导演,就不希望有人管。我家里很开明,爸爸说遇到事情我可以和他理论,但来到社会我发现,原来不可以跟比你大的人理论。所以我就希望我能在一个环境里自己说了算,我情愿在一个小环境里。

我在很早的时候,就联合5个导演一起成立了一家叫做UFO的公司。当时我们5个是好朋友,公司做大后,就有分歧。我们5个人后来全部分开了,我当时最好的搭档,到现在,可能两三年才碰一次面。

​陈可辛:人人都是庞青云3( 在这部充满阳刚气的影片中,女性角色被弱化到了极点 )

以后我自己去美国,又发现,美国才绝对是领导说了算,但是领导是谁,你也不知道,总之头上有一大堆穿西装的人。在香港地区,我最多把人格埋没到一个人身上,但在美国,你面对一大堆人,根本不知道跟谁说,不能待,我就回来了。我觉得这些都是庞青云的故事。人都是一样的。我对人生的看法是,事是坏的,人是好的,人是无奈的。

三联生活周刊:电影里的庞青云的原型,是“刺马”故事里的马新贻。在历史上,马新贻是个口碑甚好的官员,而在电影里,庞青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可同时你又似乎不讨厌他,暗示给观众他的内心挣扎。

​陈可辛:人人都是庞青云4( 《投名状》剧照 )

陈可辛:这是非常有争议的地方,剧本也做得非常困难。以前我做爱情片,判断很准确,从来没有过争论。但这次却争论了很久。8个编剧,大家意见都不同。

我身边最好的创作搭档,都会对李连杰这个角色有相反的意见,李连杰害死刘德华后大哭的这出戏,很多人都觉得他是坏蛋,我的搭档就觉得他伪善。但是对我来讲,李连杰的哭是真的。我觉得,这是很悲哀的,原来他把人性看得那么灰暗。每次他哭的时候,他讲的对白,我都是感动的。其实这部电影里,我还是想讲世界和人性的故事。我觉得,站在他的立场,其实是为了生存。

三联生活周刊:电影里其实也说明了,庞青云杀赵二虎其实不是为了莲生,但是你还是安排了姜午阳为了兄弟情谊杀了莲生。为什么要安排这种水浒式的情节?

陈可辛:很多人都说,杀莲生的戏不能拍。但其实我拍这个戏,根本就是对兄弟情的讽刺,安排杀这个女人就是讽刺,因为庞青云根本不是为了她要杀赵二虎,只是姜午阳认为是。我最终的主题,其实就是要表达《投名状》倡导的所谓兄弟义气的虚伪和不可靠。其实电影圈很像江湖,我身边也有很多相信兄弟义气的朋友,可是我看《英雄本色》,我是不被感动的。我觉得,以往的兄弟情被美化得太多了,但在真正的战争中,义是靠不住的。站在这个立场,对不起,徐静蕾要牺牲。

三联生活周刊:戏里所有的战争场面都非常残酷,为什么追求这样的趣味?是刻意与之前古装武侠大片拉开距离么?

陈可辛:我们似乎已经习惯把暴力场面拍得很美很浪漫,杀人场面是美的,战争场面也是美的,但这样观众就不会认为它们发生过,不会引起人的厌战,小孩看完电影可能回家都要拿刀当英雄。但在《投名状》中,动作不再是目的,强调战争的残酷才是目的。

三联生活周刊:从前你在香港做《风尘三侠》,片名引用古代典故,讲的却完全是现代故事,现代人的情感。为什么这一次这么现代的解读,却一定要借用古代背景?

陈可辛:这个故事用现代背景传达出来,就是黑帮片。香港黑帮片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但在大家心中,清代还是古董。这个戏,拿清代的背景来讲,大家会产生一种距离感和好奇。而黑帮片的潮流刚刚过去,没有足够的震撼力。放在清代,中间隔段距离,效果就会更强烈。

三联生活周刊:这部电影的战争场面难得的层次分明,庞青云带领800人杀掉几千人一战,空间、方位、过程、细节交代得都很清楚。是怎样操作的?

陈可辛:从前很多导演,对于这种场面,会交给武戏导演去处理,谁要打谁,谁要赢,都是武术指导的事情。但这部戏,仅仅800人去杀几千人的那场戏,我们就写了二十几页的剧本,写了很多遍,反复在改,反复在想,二十几分钟,二十几页的剧本。

其实所有的东西,回归到最后,戏最重要。做这部电影,我剪掉了很多东西,剪掉了很多背景的东西。我原来拍了一段开场,一个死去的人在战乱的世界里旅游,我们看到他见到很多东西,遇到一个老人,守着一个南瓜,他走过来,老人在笑,他看了一眼那个南瓜,老人就打他。我想说明的是战争给人性带来的影响,连一个死去的灵魂也不能幸免。还有很多小兵在战壕里的细节,其实每一个小兵都有自己的故事。但这就是个电视剧的容量,最后都剪掉了。花了很多钱,还是剪掉了。

那场戏,原来是23分钟的场面,最后只剩下13分钟。如果按照好莱坞的做法,大场面基本不会剪,但剪掉它们是为了节奏。之前很多电影,我觉得,大家都被宏大的画面给震晕了。大家觉得,好大的场面,不能剪。其实最大的场面,对故事没用也要剪。有些电影故事讲得好好的,忽然插进一堆画面,到最后大家把故事给忘了。

我剪那些,是因为没有容纳的空间。没有东西比主线更重要,没有东西比讲故事更重要。没有画面比故事更美丽,画面多美都不如故事美,这是先决的条件。我觉得,做电影永远是一句话——Less is More,你能够明白,最少就是最多。很多时候,好的电影不是你做了多少,而是多少东西你懂得,你可以做,但是你决定不做。

三联生活周刊:据说你的战争场面完全由港产片的方式拍摄,没有借助国外的班底?

陈可辛:我也不是说,我一定是大中国主义或者民族主义,但这部电影确实是完全港产片的方式,一路拍,一路写。时间有限,资金有限,我们都是用最土的方法在摸索。要是多给些时间,多给些钱,可能我也没这么大的信心。这个本来就是香港片一向的精神,在有限的资源,有限的时间里做事。

三联生活周刊:香港片也有拍小成本电影的传统。但《投名状》的投资达到4000万美元,《如果·爱》也有800万美元,每个导演都希望拍摄大制作么?

陈可辛:我一点都没有拍大制作的虚荣心。其实我喜欢的导演是特吕弗和伍迪·艾伦,一辈子做一种东西,做了几十年。我一直都觉得,他们太幸运了,做人做成这样真是太好了。

但问题是,我们有那么大的市场么?有那么大的空间么?我再不改,就没电影拍了。

香港市场基本已经是没了。内陆完全不看小片,我不想拍个电影只能录DVD,我希望我的电影能被人在戏院里看,哪怕是电影节的戏院。可事实是,如果我要拍一部3亿元的电影,钱就来了,但是我要拍一部2000万元的电影,没人投。2000万元没人投,3亿元有人投。我监制的《金鸡》,香港有1000万元票房,还亏500万元。内地的审查制度,很多现实题材也没办法拍,怎么拍呢?香港人做事讲变通,不会坐在那里说,我就要拍我的电影。

《如果·爱》这部电影是我在内地拍电影的试金石,但说实话,试得很冒险,歌舞片本来就冒险。结果也是赚钱的,但没有赚大钱。但这部电影对我有一个不同的功能——其实我一直想突破自己对拍大片的恐惧。相比大片,我更喜欢拍小片,因为我拍电影的方式比较灵活,常常会临时改动。我之前常常都会早上8点说,要什么。但是拍大片,导演的自由度更少,大家会希望定好的事情尽量少改动。今天你要80套红色的衣服,忽然改了,明天要80套绿色的衣服,哪里找去。我原来的这种工作方式要拍大制作就糟了。《如果·爱》给我冲破了恐惧。

我在内地坚持拍大片的形式,是为了把大家拉进戏院。但是我里面的核心,还是细腻的,我觉得我在悲凉中,还是有一丝温暖的。这一点是没有变的。■ 青云刺马张汶祥人人李连杰影视武侠片陈可辛投名状电影史诗电影如果·爱庞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