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无脚鸟的时间与情感
作者：孟静
( 王家卫在《蓝莓之夜》摄影现场 )
王家卫的新电影叫《蓝莓之夜》，女主角是美国文艺女青年诺拉·琼斯，她的歌手身份与随性懒散的音色让记者不停地问王家卫同一个问题:诺拉是在重复《重庆森林》中的王菲吗？这是否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
《蓝莓之夜》来自于《花样年华》的一段，确切地说，是周慕云与苏丽珍后来的生活，本来梁朝伟和张曼玉也拍了这段，但王家卫没有用，这在他正常不过:《东邪西毒》里王祖贤的戏份全部不翼而飞;关淑怡在阿根廷痴痴地扮演《春光乍泄》中的女主角，最后得知这部戏是同志题材，没有女主角;王家卫自己公司的艺人如董洁更不必说。剪戏倒并非只针对普通演员，巩俐也抱怨过:“《2046》有场戏，让我哭，哭了十七八条，后来啪地给剪了。我从下午6点钟开始化妆，演了一晚上，到早上六七点钟，镜头推来推去，哭得死去活来。后来一看电影，根本没这镜头。我那天晚上都干什么来着？我觉得，这比较浪费演员。不要把这些好演员都放在一部电影里，然后你去随便浪费他们，这好像一个训练班。”
用王家卫的话说是“我的臭名大家都已了解”，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些大腕儿演员依然飞蛾扑火，可以留待慢慢分解。《蓝莓之夜》=美国版《重庆森林》+当代版《花样年华》，尽管王家卫强调它不是好莱坞式的电影，而是独立制作、有欧洲资金的全英语中国电影，面孔换了，血型未变。不能否认的是，裘德洛、娜塔丽·波特曼、瑞秋·薇兹（《木乃伊》女主角）随便在哪部大制作里都能独当一面，为什么要青睐这部小成本电影呢？瑞秋·薇兹用略显夸张的语气形容她接到王家卫邀请的那一刻:“我在地上躺平，梦寐以求的一刻到来，我没想到王会拍英语片。”她刚刚生完孩子，为了不失去这个粗野女郎角色，她恳求王家卫:“给我三个星期。”迅速地瘦身后，她带着婴儿来到片场，每隔4小时她需要哺乳，“她刚进入痛苦情绪，她的儿子就饿了。”王家卫笑着说。
与商业的关系
在香港理工大学学习设计的王家卫由于学费昂贵，先在“7-11”便利店打工，米袋总掉下来砸到他，这体力活让他崩溃，干了一天就逃跑了。19岁时在旺角戏院开场前的一小段时间里卖牛仔裤，那是个复杂的地方，售票窗口上有三个枪眼，王家卫还记得当时放的电影叫《少女情怀总是诗》。
( 《蓝莓之夜》剧照 )
王家卫进入无线电视台编导培训班，过半工半读生活，索性退学。他先做电视剧编剧，枪战、武打写了十几部，稍有自我的一次是和林奕华合写了《轮流转》，讲述上海人在香港，成为TVB第一部被腰斩的剧——收视不佳。恰逢香港电影的新浪潮，允许一些新颖的形态出现，徐克等导演都在试验。新导演可以拉来投资的类型片是动作片和恐怖片，王家卫的母亲最爱恐怖片，小时他就有惊恐的观影经验，这是他绝对不碰的题材。他转战电影圈还是做编剧，导演谭家明是他的伯乐。谭是香港地区电影圈的“贵族”导演，他敢在字幕打上“献给戈达尔”，也只有他能容许王家卫两个月写一个剧本，他拉着王家卫逛街、喝茶、看电影，王家卫把这种创作过程称为“打乒乓”。
他写了三个剧本，谭家明只采用了《最后的胜利》，《旺角卡门》留给了王家卫自己，缺乏经验的王家卫只拍了一堆素材，全靠谭家明的妙手剪接。王家卫说服退役大明星邓光荣投资《阿飞正传》，邓信心满满地对太太说:“去看珠宝吧，我送你。”《阿飞正传》上映后，他告诉太太:“珠宝没了。”邓光荣一急之下住了院。首映式时导演照例坐在观众席里，开演3分钟后骂声如潮，好朋友刘镇伟在影院里不敢承认认识王家卫。同时，这片子荣获5项金像奖，奠定了文艺片之父的地位。
( 《蓝莓之夜》剧照 )
如此惨败，一年后王家卫就自组泽东公司开拍新片《东邪西毒》，他是如何做到市场循环呢？这不得不谈到他对演员的处理方式。《旺角卡门》拍于1987年，张曼玉、刘德华、张学友还很年轻，《阿飞正传》也是同样，这两部片让王家卫积攒下演员库。梁朝伟评价他“应该去做外交官”，也许由于普通话不太流利，记者感受不到王家卫表达的煽动性，可是演员感受得到。巩俐和章子怡都讲过王家卫承诺“拍出不一样的她”，发现她们隐藏的、更私人化、其他导演发现不了的文艺气质。他对张国荣讲:“我们的电影没有limit。”这词可做多种理解，时间、表演空间，这对已经定型的演员是极大的诱惑，当张国荣发现演唱会不得不为了这个“无限”而延期时，他才知道limit是必要的。确实也有众多明星因为王家卫而获奖，梁朝伟的5个影帝里有4个与王家卫有关，最重要的戛纳影帝就出自《花样年华》。编剧出身的王家卫擅长讲故事，每个演员都相信自己是绝对主角，巩俐说:“后来发现有10个主角。”
香港地区电影黄金时代总有片商要找项目，王家卫有本事集合大明星，仅靠卖片花就可以筹得投资的60%，他也从不介意不着四六的宣传，他把《阿飞正传》归类为警匪片，《东邪西毒》在大热的《东方不败》之后启动，走最红的武侠片路线，包上通俗的糖衣倾销给片商。他的头脑不仅限于此，泽东公司第一部电影就是套拍，《东邪西毒》赔得很惨，但同一批演员晚间赶制的《东成西就》赚得2000万港元，前者被狂删戏份的演员如王祖贤、叶玉卿在后一部喜剧里发挥得淋漓尽致。王家卫攻奖项，刘镇伟冲票房，分工明确，泽东公司又接下顶级产品广告，成为摇钱的广告和艺人经纪公司。
( 《蓝莓之夜》剧照 )
无脚的鸟
虽然没有一部电影在香港票房收入过千万元，但王家卫能影响票房更高的那些人，周星驰、王晶大量戏仿王家卫的台词，王家卫对时间、情感、人与人沟通的不可能都有过绝妙的譬喻。张国荣在《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正是王家卫自己的心境。他没有故乡，生长在鱼龙混杂之处，他爸爸原本是船员，王家卫5岁时从上海移居香港后在重庆大厦里的夜总会工作。重庆大厦一方面是高尚住宅区，邵氏的电影明星住那里；一方面有印度人、黑帮、小旅馆和最高级的夜总会。少年时总没有机会进入重庆大厦，于是有了《重庆森林》，“拍电影就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想去阿根廷，又有了《春光乍泄》。
王家卫对上海的记忆稀薄到几近于无，他说:“我拍的不是真正的上海，是我妈妈口中的上海。”他母亲在香港过着上海的日子，每周固定带他看新电影，他在本子上贴上票根，记录观后感与当下心情。他在电影里展现想象中的上海、无根的漂泊、人际的疏离，王爸爸写过一个剧本——5个上海女人在香港，王家卫选用了其中一个故事，就是《阿飞正传》中张国荣的养母，由老牌沪上歌星潘迪华饰演的那个角色。《上海来的女人》计划由妮可·基德曼出山，妮可要帮丈夫戒毒，因而一拖再拖。《蓝莓之夜》被扣上公路片的帽子，它讲述的是一个女文青失恋后走遍美国，路上碰到形形色色的人，王家卫说:依旧是一个寻找幸福，最终发现幸福就是肯定自我、重拾自我。肉体是西方的，精神是中国的。
不安定是王家卫的特色，他并不是不靠谱，而是知道很多人就爱他的不靠谱。他以慢见长，慢在人们概念里等于精雕细琢，《2046》拍了5年，曾有人以为《蓝莓之夜》要等到下世纪。然而几个月就完成了。还有更快的，《重庆森林》用了3周，短片《爱神》是2周。拍得慢有时是等演员档期，有时是王家卫没有灵感。很难说他在开拍前是否想清楚故事架构和角色定位，张国荣在《东邪西毒》上映时才知道自己演的是西毒，拍片时王家卫一直告诉他揣摩东邪的心情。或许这是“防盗”需要，就像王家卫坚持他是有剧本的，演员们上场前却只看到一张纸上的台词片断，像古时的镖车，总会伪装几大车破烂，重器藏在最不起眼之处，王家卫的成片总以超高的耗片比为代价。
记者：这次为什么这么快拍完？
王家卫：本身有想法时，诺拉·琼斯刚好有一段空间，在做唱片，知道时间是一定的，她只有3个月，就要在3个月做完。我相信习惯不一样，在美国，所有工作人员时间的掌握很重要。
记者：拍得快会影响质量吗？
王家卫：不会。
记者：既然不会，为什么以前需要那么久？
王家卫：以前是年代戏，场景、服装花时间，《2046》说是拍5年，等的时间比拍的时间长，把大腕儿聚在一起，中间梁朝伟说要拍《无间道》和《英雄》，我说很好，你去拍啊！木村拓哉每周要主持节目，要开演唱会，都要等。
记者：既然大腕们都这么忙，你的影片进程又那么慢，你怎么能把他们神奇地聚合在一起，是你给的创作空间更大，还是他们觉得有得奖的可能？
王家卫：他们都拿过奖，最主要是他会有一个想象，他也愿意和其他人合作。正统拍电影是有角色找演员，我不喜欢，我是找演员量身去做，给一个演员最好的角色，肯定是最好的。
记者：你有没有想用哪个演员而被拒绝的时候？
王家卫：当然有，最主要是档期。
记者：你经常会把演员戏份剪得很少，甚至点滴不留，而他们都是很辛苦地去拍摄，你怎么向他们解释，没有内疚吗？
王家卫：当然会，因为表演不单是演员，到最后没有把他放进去，是他和整个电影不同，当然会可惜，但我要从整个电影来看。
记者：当《蓝莓之夜》用了国际明星，也可以这么操作吗？
王家卫：一样可以，他们很专业，美国演员的专业程度比我们更高，他们的习惯、要求知道我是来表演，把最好状态交给你，怎么用是你的事。
记者：《春光乍泄》时需要梁朝伟演同性恋，他不答应，你以与张国荣合作为饵把他骗到了阿根廷，花了3天时间说服他，你是以什么理由让他同意？
王家卫：我没有骗他，他自己骗自己。他认为我不会真的拍这样一个片子，会是另外一部片子，我们熟得像一家人，他以为我编个故事骗他。
记者：他何时发觉上当了呢？
王家卫：他成长了，第一场床戏他想了半天，拿什么遮着，找了条毛巾，现在坦荡了。
记者：他是为了李安更坦荡了吗？
王家卫：不是，他后来和我说他后悔了，他那时太放不开。所以要拍的《一代宗师》里梁朝伟要练功夫，让大家不单注意他的肉体，还注意他的武功。
记者：你曾经说过，你不给演员剧本是因为当时香港电影抄袭严重，你拍得慢，如果泄露剧情会被人抢先。
王家卫：以前香港是这样的，你今天讲一个题材，明天就有人拍。《一代宗师》现在很多人想拍。没有那么神，剧本不是到现场摸下头就有故事，基本上拍戏时就有故事。我基本故事有一定套路，人物是永远不一样，最主要是一个需要，因为中国的市场，中国在做走向市场的戏，电影工业不应只有某一类型，有大有小有个人有通俗，观众的选择多了，电影不是只有一个人好，需要的是一个整体的好，让观众有个习惯去看电影。
记者：你的影片留给观众最深的印象是细节、情感、概念，我想知道你关心过重大问题吗？比如历史、政治类？
王家卫：当然会注意，不太喜欢讲得很白，中国电影有个好处，表面看爱情故事，看深一点不是。
记者：你的电影也有两极化的评价，或者极喜欢，或者认为你故弄玄虚，你怎么看待？
王家卫：电影拍出来就属于观众，他怎么评价是他的事，跟我没关系，我根本没这个想法，他会想出来，他一定有他的道理，都可以讨论，在讨论过程里，这想法是成立的。
记者：在香港这个实用主义社会，从何时起你可以摆脱投资的困扰？
王家卫：自负盈亏最简单。■ 无脚鸟大导演重庆森林无脚时间情感梁朝伟春光乍泄中国电影花样年华伦理电影电影剧情片爱情电影东邪西毒蓝莓之夜王家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