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品东京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于萍)

​良品东京0( 奈良美智笔下的人物以头大和吊眉为特点,眼神带有不屑的邪恶感 )

托马斯·弗里德曼在《世界是平的》一书之前,还写过一本《橄榄树与凌志汽车》。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异域见闻。开头写他住在日本的饭店里,向服务生要两个橙子来吃,服务生用上好的瓷器端来橙子,弗里德曼感叹,只有日本人才能把两个橙子切得这样美,像艺术品,不过,他想要的是未经处理、自己剥皮的橙子。服务生疑惑,问他是不是要橙汁,总之,他们不相信未经装点、加工的橙子就能拿给客人吃。抵达东京后的第一餐,我就受到了“瓷器里的橙子”式服务:一位整洁的服务生默默往日式火锅中放涮料,为了防止沸腾的汤将那些吃食冲散,他摆得缓慢又仔细,最后将白菜和豆腐摆成了一朵花儿。

在东京,时时能见识这种煞有介事的细节,好像人人都是艺术家,与诗人惠特曼分享同样的情怀:“世界的庄重与美丽都潜藏在这世上的一草一木,一点一滴之中。我毫不怀疑,在琐碎之物、粗野之人、昆虫、野草、食物和废料身上有太多我们料想不到的东西。”日本人自己的叫法是“物语”(Monogatari),万事皆有其道,这种道放到设计中,就成了简约又精巧的日式良品。

比方说总能在地铁站旁边见到的无印良品(MUJI)。青山、池袋、新宿这样的大地铁枢纽处,站口不远定会有一家。像是供下班百姓闲逛一下的便利店,倒符合无印良品初创时的定位,货品生活化且杂,三文鱼罐头、味噌汤、手纸、洁厕灵什么的,后来卖起了衣服,还出过汽车(与日产合作的Muji March),广告语是“有品质且便宜”。这个牌子就像名字一样,不打标签,不做广告,不鼓吹设计者,走这条路有20多年了。虽然不拿设计师说事儿,设计师倒喜欢拿它出来招摇,其中一个是深泽直人。他曾经在报纸上画过两幅小画——一个欧式菜板,面上有水槽,旁边有提手;一个无印良品菜板,就一块木头。他说这就是“无印”哲学,虽然简单、质朴,却体现了回归生活本身的设计感,卖的是东西,而不是附加值。可因为这块木头是深泽直人画的,赋予了“无印”哲学,也成了种附加值——日本人物极必反的禅味。

每路过一家店,都进去逛一圈,不买什么,光看看也好玩。见到了只在日本店面中出售的“碎香菇”,一般出售的香菇都是整个的,可无印良品认为反正做饭时候也要把香菇打碎,品质又没什么差别,就打碎来卖,反而成了畅销货。在卖衣服那一摊,挂着几条时髦的Legging紧腿裤,要说是秋裤也行,要说是日式美学传统佗(wabi)、寂(sabi)、涉(suki)的集大成者也行。无印良品的另一设计师原研哉说:“无印良品的概念就是从日常生活的审美中提炼而来的。”还干脆把设计定义为“就是将生活的意义通过制作予以解释”。

80年代的日本制造,横行世界的是汽车,美国人曾经特害怕地说:“买一辆日本车,10个美国人就要失业。”之后又是电子产品,走的都是以设计和低价取巧的路线。这几年日本设计本身又成了畅销货,都是看似简单却透着讲究,有时候还有点儿没必要。对习惯了生硬粗暴的人来说,面对独到的洗练,不免要感到疑惑。因为地理和历史的原因,日本总处于世界的边缘,在内心深处,又有强烈的自尊心,所以特别好学,日本文化就是接收了许多文化的大熔炉。日本设计也经历过全盘吸纳美国设计的阶段,但《设计中的设计》一书分析说:“当日本文化融合了外来文化后,就会形成一种奇异的混合——这就是最彻底的简单,首先归零,扬弃所有。一无所有中蕴涵所有。”加上“二战”后日本的“民艺运动”,在一片混乱中使劲弘扬日本传统,日式设计的独创性就保存下来了。一些特别有东瀛味的设计师名声已远赴重洋,东京也因此有点变成设计朝拜地,光在青山转一圈儿,就能见到跟无印良品有点像的±0,背后的设计师也是深泽直人;被《时代》周刊誉为亚洲英雄的Nigo开的APE店;还有满眼大头娃娃的奈良美智。

​良品东京1( 在东京浅草寺挑选锦灯笼是日本女子的喜好 )

不过要追溯日式良品传统,还得到浅草地区走一趟。那里曾是江户时代最繁盛的商业区,日本拉面、招财猫这些符号式的玩意儿都诞生于此。早闻日本拉面始祖“来来轩”的大名,店开了快有100年了,在创始地浅草公园里还有一家。但被告知不预定是绝对吃不上的,客流速度极快,有的人还得站着吃,只好作罢。浅草最有名的景点是浅草寺,穿过雷门,从雷门到宝藏门之间的一条小道,就是著名的土特产一条街“仲见世商店街”。乍一看叫人发怵,太像任何旅游景点都有的卖劣质土产的小街,抓下在脑门前飞的玩具机器猫,一看标签也是“中国制造”,未免有些沮丧。但仔细走走,会见到货真价实的江户时期百年老店。至少有80岁的白发老奶奶,颤巍巍做着羊羹和人形烧。这两样都是日本古时传下来的吃食,羊羹是在屋内光线昏暗的地方吃的点心,也是黑的,和阴影融为一体,于是这种形态模糊的块状物就越发显出甜腻来。人形烧只在浅草有卖,不过是里面有豆沙的馅饼,却要做出各种造型,传统的都是雷门、人脸之类,这一家售卖的,是机器猫和Hello Kitty造型的人形烧。两样迥异的吃食放在一块,倒真有点周作人说的“日本既是异域又是古昔”的味道。

写《菊与刀》的美国人鲁思·本尼迪克特认为,“日本人最细致的享乐是洗热水澡”。可她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佛教国家的人民不像印度那样成为一个个抛弃私欲的“清教徒”,反正最后得出一结论:“日本人不是清教徒”,他们“认为肉体的享乐是件好事,是值得培养的”。我也有一不明白的事,他们自古以来因为人多地少,窗户是纸的,说话都轻声细语,尊重隐私,一到了澡堂子为什么突然就那么奔放了?可能日本人的客套礼节的内里还是亲密的吧。带着裸裎相见、男女同浴这些顾虑,我特意选了个大清早人少时前往楼顶的露天温泉。那是家位于箱根地区的温泉旅馆,坐靠箱根湖,正对富士山。天气出奇的好,富士山清晰可见(因为全球变暖,山顶那撮雪已经化了)。温泉还好分了男女,女宾室里只有一个大妈,她对我的出现视若无睹,从小池子这头游到那头,自顾自抛着白毛巾玩儿。泡温泉的讲究也无他,除了一天三泡(早中晚饭之后)听上去有点耸动,另外一进温泉旅馆,就得换上拖鞋和名为Kimono的浴袍,吃饭时也得穿着。我总觉得日本的跪坐式是最不人道的讲究,虽说是从中国古时传过去的(比如《三国志·管宁传》里写:管宁坐不箕股,榻当膝处皆穿),可为什么好的不学?但当我换上了Kimono,端详着不足一尺高的小桌子,突然明白了,日本人好多事儿事儿的细微讲究,也不是没有原由的无理取闹。因为穿着那种大袍子,除了跪着,其他任何姿势都会走光。■

​良品东京2( 奈良美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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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品东京4( 无印良品哲学是简单、质朴,体现了回归生活本身的设计感 )

​良品东京5( 无印良品哲学是简单、质朴,体现了回归生活本身的设计感 )

​良品东京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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