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兹艺术品交易会的资本游戏

作者:李孟苏

( 理查德·普莱斯的作品《无标题》,一辆手工组装的道奇汽车  )

犹如进入马戏表演的大帐篷

10月11~14日,伦敦市中心的摄政公园成了全球艺术界的麦加,这里在举办“弗雷兹艺术品交易会”(Frieze Art Fair)。4天里,公园里搭起了巨大的白色帐篷,好像《哈利·波特》中的魁地奇世界杯赛场。帐篷里闹哄哄的,有近7万人进来,看着从纽约、迈阿密、芝加哥、洛杉矶、柏林、苏黎世、北京、香港、东京来的人兴奋的样子,这儿似乎更像在演马戏——娱乐性,正是弗雷兹迥异于一般交易会的首要特点。虽然是推销商品,但这商品冠有“艺术”的名号,所以弗雷兹的策展人摒弃了交易会租用会展中心的惯常做法,英国陶艺家格雷森·佩里形容弗雷兹有一种狂欢节的气氛。其乐融融的氛围,也让艺术家们免受其他交易会上达到自尊心承受极限的苛评。

艺术家们的作品,更增添了弗雷兹的热闹和戏剧性。这是组织者着力要达到的效果,以保证交易会呈现出来的当代艺术形式具有独一无二性。组织者提醒大家注意:不是现代艺术,是当代艺术;不是毕加索,不是亨利·摩尔;不是以往曾有过的任何艺术形式的再现——只有最新的艺术才能得到入场券。何谓“最新”?一走进今年的大帐篷,立刻就能看见一位制服、警帽穿戴齐整的警察坐在地上练瑜伽,这便是艺术家詹尼·莫提(Gianni Motti)的作品。他请一位在交易会上执勤的警官星期六、星期天照常休假,来练瑜伽。而在查普曼兄弟的摊位(就是一张不大的白色长条桌)前,参观者们排起了长队,递上20或50英镑钞票,请两位以恶搞名人为创作题材的艺术家把钞票上的女王涂鸦成鼻涕虫、骷髅头、长胡子的僵尸、吸血鬼。2005年,兄弟俩摆摊为人画像,20分钟一位,每位收费4500英镑。他们此番可是免费进行创作,这一慈善行为,加上英格兰银行立刻放出的要告他们“丑化”女王形象、违反《银行法》和《货币法》的消息,搞得交易会上热闹非凡。

每年弗雷兹会委托一些不属于某家特定画廊的艺术家专门创作作品。今年的一件作品是美国艺术家理查德·普莱斯(Richard Prince)手工组装的1970年产的道奇挑战者汽车。这款道奇车设计招摇,很受男性喜爱,有“肌肉男”的美称。普莱斯近些年的创作主题是美国的汽车文化,他完全采用手工,将车子的引擎罩等零部件拆下来,重新喷上耀眼的橘黄色漆,再组装好。车的形象“偷”自万宝路广告,他又学伍迪·艾伦的幽默给作品命名《无标题》。宣传材料上说,普莱斯从拆卸、组装的过程中抽取出逻辑性的结论:你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你得到的;他还想说,今天繁荣的艺术交易市场像汽车引擎一样发出高而喧闹的呜呜噪声。

2007年是第五届弗雷兹艺术品交易会,据伦敦艺术品市场的行家们估算,今年的交易会成交额超过1.25亿英镑。交易会的两名策展人也是发起者,阿曼达·夏普(Amanda Sharp)、马修·斯洛特瓦(Matthew Slotover)从去年起,以参展画廊不愿公布交易额为由闭口不谈和钱有关的话题。不过,交易会的成交额一年比一年高是毋庸置疑的。2003年第一届有124家画廊参展,交易额即达2200万英镑,2005年为3300万英镑,2006年交易额估计上升了35%。夏普和斯洛特瓦不从画廊的销售额中抽成,他们的收入来自门票和展台租金。展台租金每米210英镑,4天套票为50英镑,如果没有预定当天现场买票成人票18.5英镑。英国的公立画廊、博物馆免费参观,收费的艺术馆门票很少超过10英镑,弗雷兹的门票算相当贵的。

​弗雷兹艺术品交易会的资本游戏1( 查普曼兄弟在交易会上免费为参观者改画钞票上的女王头像 )

开展前一天,交易会已经为名流们举办了一场特别的采购专场。因此我在会场上没有看到往年参观者们津津乐道的凯特·莫斯、格温妮斯·帕特罗、克劳蒂亚·希弗等明星,见到最多的是穿着劳拉·阿什莉羊绒外套,拎着普拉达沉甸甸牛皮手袋、身材保养得当的中年女人。按照现代社会的一个标准,参与进来的名人越多,说明活动办得越成功。

估计夏普和斯洛特瓦自己也被这成功吓坏了。和当代艺术品交易市场上的石油富豪、网络新贵们比起来,他们年轻得不像能从前者那里赚到钱的样子。他们原本是纽约的艺术策展人,除了有冒险精神和大得令人咋舌的胆子,没有任何名气。“弗雷兹”(Frieze)这个名字是斯洛特瓦无意间在词典中翻到的。他想找个和“艺术”沾边的词,无意中看到意思为“分割雕塑的水平装饰带”的“弗雷兹”。恰巧,当代艺术的旗手达米恩·赫斯特1988年在伦敦一座仓库举办了一个划时代的展览,名叫“冰冻”(Freeze),音也发作“弗雷兹”。于是,斯洛特瓦二人开始操作一本混杂了时髦广告和先锋思想的前卫杂志《弗雷兹》。1998年,他们有了办一个艺术品交易会的想法。2000年,伦敦泰特现代艺术馆开幕,他们警觉地意识到,今后全球艺术世界的中心一定在伦敦,必须抓住机会走在市场的前端。他们把房子抵押出去,开始策划交易会的每一个细节,并着手落实,直到2003年10月搭起帐篷。交易会带来的经济效益实在太卓越、太显著了,从2005年开始,艺术家和画廊开始热心参与弗雷兹。

​弗雷兹艺术品交易会的资本游戏2( 弗雷兹艺术品交易会的参展作品 )

没有哪一个市场能一直向上走

追捧弗雷兹的评论家们认为,弗雷兹表面上是个交易会,暗地里是艺术界在合谋与现行体系唱反调。也有人不这么看。艺术家罗伯·普鲁提把自己的展位搞得像跳蚤市场,邀请一些艺术家把他们的陶艺作品摆过来,和他准备的垃圾放在一起。我听见有人嘀咕:它们有什么区别?难道弗雷兹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就说明当代艺术品市场是当今社会最富有创造性和颠覆性的力量?

​弗雷兹艺术品交易会的资本游戏3( 詹尼·莫提的作品:警察练瑜伽  )

有疑问的人不止是艺术的门外汉。和毕加索、凡高等人的作品打了半个多世纪交道的纽约著名艺术品交易商理查德·费根,就瞧不上弗雷兹。2006年,他去逛了一圈,故意挑出最烂的5件作品,最后他发现5件作品都卖出了数千英镑的好价钱。他认为达米恩·赫斯特、安迪·沃霍尔等人的作品被大大高估了,“当代艺术根本算不上艺术。达米恩·赫斯特怎么会在艺术史上留有一席之地?”他还举了一个例子,歌星比约克的丈夫马修·伯尼,被捧为当今最伟大的新艺术家,可他的作品是什么呢?系着保险绳在蹦床上跳跃,每跳起一次就用铅笔在墙上画一个记号。

费根说他在弗雷兹的入口被一排排宝马车溅起的泥浆弄脏了裤脚,走下宝马车的是暴发户、对冲基金炒家、石油富豪、演艺明星、模特儿、模仿名流生活方式的人。他们“靠耳朵而不是眼睛”购买艺术品,把持了今天的艺术品市场。这些人背后,是被费根称作“黑手党”的艺术指导、馆长们。“黑手党”们告诉买家和分不清艺术品与垃圾的人,正因为你不喜欢艺术家们的创作,所以才不理解它们。买家也甘愿听“黑手党”的建议,他们有大把钱却没有品位和艺术自信,所以需要一个老伊顿生如画廊老板杰伊·乔普林,或者老贵族如莫莉·登特-布洛克尔赫斯特——她经常在家族拥有的城堡里举办当代艺术拍卖会——给他们所需要的信心。高端作品只流到法国富豪皮瑙(Pinaud)这种顶尖收藏家手中,因此你需要有人帮你抢到一件,帮你成为艺术品卖场中的VVIP会员。

​弗雷兹艺术品交易会的资本游戏4( 弗雷兹艺术品交易会的参展作品 )

买家们相信如今艺术品已经成为“资产”的一种。费根的观点连“争议”都谈不上,他的论调普遍被认为根本就不正确,压根儿没有讨论的必要。收藏家诺曼·塔比闹过一个笑话。塔比看完一个重量级的展览后夸张地问:当代艺术家都疯了吗?别人认为他才疯了,所以没有投资赫斯特的浸在甲醛里的鲨鱼。而查尔斯·萨奇买了下来,2004年转手卖给对冲基金炒家,赚了390万英镑。

可见,弗雷兹艺术品交易会的核心问题,不是讨论艺术的本质,而是资本。弗雷兹还引发了伦敦当代艺术品市场的财富效应,交易会期间,伦敦三大拍卖行、克里斯蒂、索斯比、菲利普都准备了数亿英镑的艺术品拍卖活动。中国艺术家岳敏君的一幅作品今年就拍出了200万英镑的价格。《卫报》的文化记者称弗雷兹是资本主义的最佳广告。

在交易会之开幕前,参展的大画廊会想尽办法推销作品。要么举办光怪陆离的推销派对。今年弗雷兹开幕前一天有一个“颓废、堕落和妓女”派对,女艺术家克拉·皮尔(Cora Pearl)赤裸着,身上浇着奶油,被打扮成甜点,由装扮成“努比亚奴隶”的侍者用银托盘端着呈现给250位来宾。“来复枪制造者画廊”则把他们代理的艺术家盖文·塔克用尿滋出来的画挂在索斯比拍卖行的厕所里展示了一周。艺术商还雇人哄抬价格,总有安吉丽娜·朱莉、布拉德·皮特等明星,来自世界各个角落揣着新钱的人会掏腰包。

很多画廊关起门来做生意那一套是很见不得光的。今年初,赫斯特的钻石骷髅卖给了一个财团,宣称卖了5000万英镑。据说,赫斯特本人正是幕后推手,因为他就是那个财团的股东。《艺术新闻报》引用一位涉及交易的匿名者的话说,赫斯特竭力要卖掉骷髅,于是谈判初期卖价已被砍到3800万英镑。赫斯特的经理人坚决否认,《艺术新闻报》的编辑说:“艺术品多数是私下交易,又付现金,所以准备的售价难以确认。艺术商和艺术家很自然地会把谈判时提出的最高价公布出来。”

克里斯蒂拍卖行的前任财务总监菲利普·霍夫曼离职后成立了“优秀艺术品基金会”,是全球第一家艺术品保值基金公司。他透露,最近他的公司仅一件艺术品的回报率就达540%。他说得非常明确:“我们关注的焦点纯粹是经济利益。艺术热情这玩意儿就别来掺和了。我曾经花7万英镑买进一件作品,2年半后30万卖了出去。可我厌恶这一行。”

一位不愿透露名字的知名收藏者认为,在财富数不清的新贵面前,收藏家们自惭形秽。现在的市场状况就像20世纪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前,日元一旦流走艺术品市场便失控,艺术品货币化便是拍卖行、画廊的老手们想出的应对泡沫破灭的招数,完全是赌场的那一套,“都是烫手、拿不稳的钱”。

伦敦的一位艺术商质疑某些当代艺术品是否具有长久的生命力。任何市场都有发展周期,没有哪一个能一直向上走。进入艺术世界后,人们的感情尤其会变化无常,薄情寡义。他预言当代艺术品市场已经非常成熟,快要走下坡路了。纽约大学的艺术经济学家迈克尔·莫斯也提出了警告:“1990年以来,后现代艺术品的价格跌了60%。人们现在谈论当代艺术的口气就像1999年谈纳斯达克,那可是互联网泡沫破裂的前一年。”艺术顾问公司“艺术战略”今年5月发布的一项调查报告指出,公众对当代艺术的态度已经发生变化,25%的被访者态度从去年的“积极推崇”转向了“中立”。

弗雷兹交易会对公众敞开了艺术品收藏的大门,收藏者却难以判断哪位艺术家的作品有价值,能否经得住市场的冲击。今天几乎无人知道艺术家朱利安·施纳贝尔(Julian Schnabel),但在90年代以前他是艺术品市场的风云人物,作品以天价出售。菲利普·霍夫曼说:“我的大客户们完全忘了会有经济衰退的时候。艺术品市场只有单行线,无回头路可走。”■ 游戏交易会资本艺术品弗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