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落的茶马官道
作者:马戎戎( 在赶往边坝的大山下贡拉时,遇到格桑和村里的朋友运驴粪下山 )
“洛隆、边坝、嘉黎至工布江达一线,是茶马古道研究上的盲区。”李旭说。
1990年,还在云南民族学院担任中文系教师的他和云南大学教师木霁弘、陈保亚以及王晓松、徐涌涛和李林等6人,外加一位请来的“马锅头”,开始徒步探索茶马古道,茶马古道这个名字,就是由他们第一次命名的。作为最早研究茶马古道的学者之一,从1989年至今,从云南民族学院到云南社会科学院,李旭几乎考察完茶马古道辐射区内所有线路,但这一条线他从没走过。
“洛隆宗过大漫山,至紫妥六十里;……紫妥至硕班多五十里;……过小山,至边坝五十里;……过沙工大雪山,至郎吉宗一百一十里;……过鲁工拉大雪山……;拉里过大雪山……;……宁多至江达七十里……”这是1908年《西藏纪程:由成都至拉萨险要程期》中记载清代沿用的川藏官道:过昌都、邦达后直接西行,自洛隆、边坝翻越夏贡拉山、怒贡拉山两座大雪山,到嘉黎,走工布江达至拉萨。《艽野尘梦》里也说:“由打箭炉出关,即属川边境。其入藏大道,至巴、里塘,昌都,恩达、硕板多,丹达、拉里、江达至拉萨,为川藏大路,逐站人户甚多。”硕板多,在今日洛隆县境内,丹达指的是边坝境内的夏贡拉雪山,拉里即嘉黎。这条路也是马帮们进藏的官道。
然而,这条自邦达直接西行的真正的马帮路,在滇藏、川藏公路修通以后,就没人全程走过了。说起这条路,李旭充满了遗憾:“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补上这一段行程?”
被遗忘的官道
过芒康、左贡后,川藏路自海拔4300米的邦达草原三岔口右转,折向昌都、索县,过丁青、巴青后走那曲、当雄到拉萨,一路藏北草原风光,是为川藏北线;自三岔口左转的,是川藏南线,自邦达翻越怒江山,走八宿、然乌、波密到林芝,最后到拉萨。这条曾经的官道,似乎被刻意遗忘了。
国道绕行的原因,要亲自走到这条路上才知道。
从邦达到洛隆到边坝,大概400公里的距离,我们整整驱车17个小时。从地图上看,有一条叫做省道303的绿线将这三地连接,但是实际行车时才知道,所谓省道,大致是“省省吧,没道”。
出了邦达,是一望无际的邦达大草原,草地下潜藏的是无数的小水洼。昔年赶马人把这里称为“500里长坝子”。天边不时有飞机划过,降落在山包后的邦达机场。据说,邦达机场修建前,荒原上能见到的唯一的热气就是马帮呼出的气息,雍正年间的杜昌丁在《藏行纪程》里说“其寒盛夏如隆冬”。为了修这座机场,牺牲了十几位军人。从昌都到邦达机场140多公里路,是昌都地区唯一的柏油路。这条路上翻车事故最多,机场路两旁不时见到经幡,本来是祭奠,无意中成为警示和纪念的标志。
( 拉萨药王山摩崖石刻旁,刻藏经的少女 )
过了草原,是海拔4800米的怒江山口,山下是怒江。自山口到江边,所谓省道303其实是一条自然山道,像一条极细的丝线在山坡上折来折去。山坡极陡,有些地方是直上直下;弯道极多,上下不过几公里的落差,折了不知道多少折,当地人称“九十九道拐”。有些地方是180度的大转弯;山边灌木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对面弯道里冲出来的车,一路拐下来,有五六次和对面来的货车狭路相逢,山路窄,只容一辆车通过,此时便不得不退后数百米,找个稍微宽敞的地方错车,有时半个轮子就在悬崖外。饶是如此,还是险遭一起车祸。
省道303的路线是,从接近邦达机场处的八宿县夏雅乡西拐,经洛隆、边坝、西北向止于那曲地区比如县下曲卡,续接川藏北线317国道。303不是国道,养护很少,沿途有17个道班,大多集中在起点至洛隆的200公里内。洛隆到边坝的近200公里只是某些特定路段固定养护;从边坝到比如,是临时养护,意思是无道班,无养护。过了怒江,一路土路,崎岖颠簸。水深的地方,有原始的木桥——原木上盖以土石;刚刚过了雨季,木头朽烂,被前面的车压断,后面的车就只好找水浅的地方涉水过去。
( 位于藏区八大神山之首的卡瓦格博是藏族人心目中的“雪山太子” )
早上7点出发,夜里1点才到边坝。路上一度卫星定位仪都无法辨别路线,就只好沿着江水前进。
边坝被当地人称为“糌粑口袋”,意思是死胡同——川藏南北线不到此地,又有夏贡拉和怒贡拉东西两座5000米以上的大雪山夹峙。
( 从盐井到茫康的红拉山口虽然只有4300米,但经幡格外的多 )
夏贡拉和怒贡拉两座大山,位于念青唐古拉山脉的主脊,是入藏路上马帮最为惧怕的山,被称为“入藏第一险”。马帮歌谣里说:“半颗心平静静回顾来程,半颗心悬吊吊六神无主。来到西藏夏贡拉地面,四周是光秃秃的荒山。坝子里找不到一点木柴烧火,也找不到一滴清水做饭。我拣来牦牛粪烧火,我舀来污泥水做饭。”李旭说,他采访过的“马锅头”里,凡是走过茶马古道的人都认为夏贡拉山是茶马古道一线最艰难也最危险的路段,比过梅里雪山都可怕,来往马帮骡子在那儿死得最多。
从边坝县城到夏贡拉5300米垭口,即使是丰田霸道爬上去也用了五六个小时。比起怒江山,山不算陡,却荒芜得一棵草都不长,只有灰黑色的沙石,路两边的山坡上全是泥石流的痕迹,路照例窄,窄到无法错车,路边见到从山顶翻落的卡车残骸,令人心惊。路面毁坏严重,有时车几乎是贴着山体前进,坐车人不得不用大声歌唱来驱散心中恐惧。一路歌唱到了山口,身旁就是终年积雪不化的峰顶,刚刚燃起兴奋,旋即觉得胸闷气短。所以,马帮的歌谣里才唱“山顶雪地上脑海一片空白,我连慈爱的父母也忘记了;不要怪我不去拉萨朝圣,是夏贡拉让我无法插翅飞过”。
( 茶马古道上的朝圣者 )
在山顶上遇到了从嘉黎方向来的藏民,他们是骑着摩托车上来的。问他们下山的路怎么走,他们的回答是,汽车能走的路,到山下的金岭乡就断了。
显然,这不是一条适合修国道的路线。川藏北路和南路,正是有意地避开了这两座大山的天险。当年,连杜昌丁也只走到洛隆就折了头。
( 从滇川入藏的各种路线中,经邦达西行的这条路线最短,最便捷。 )
这段茶马官道两边的居民,就这样,遭遇了戏剧性的命运转折。
难以追回的荣光
夏贡拉山万难穿越,马帮为什么还要冒生命危险走这一条线,而不走地势更为平缓的北线和海拔更低、气候更温暖的南线?清代官府又为什么要以这条线为官道?李旭认为,与宗教有关。他说,这一路,依然是藏传佛教兴盛的地方;马帮运茶,寺庙和喇嘛才是茶叶最主要的消费人群。西藏地区的寺院里,通常用一口大铁锅煮茶,最大的铁锅可一次给上千人供茶。北线的海拔太高,南线居住的少数民族成分复杂,门巴、珞巴人还处在原始崇拜阶段,不信藏传佛教,没有寺院,他们也不需要靠酥油茶来补充能量。
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地势。
从滇、川入藏的各种路线中,经邦达西行的这条路线是最短、最便捷的。清军在山这边驻扎,遇有事情,翻过大山就可直扑工布江达抵达拉萨。陈渠珍在《艽野尘梦》里记述,当时清军灭波密王,就是越过夏贡拉山直插过去。
清军往往驻扎在硕班多到洛隆一线,硕班多就是今日洛隆的硕督,行走在乡间,还能见到路边山上土坯犹存的兵营遗址。这一线是西藏的产粮地,有“藏东粮仓”之称。夏贡拉山虽险,但地势有起伏,翻过去后,往拉萨路上,只有米拉山一个高山口。因此,当年,自硕督至边坝一线,马帮、官兵、官差日日穿梭往来,一派热闹繁忙景象。
官道给老百姓带来了不少烦恼。边坝的老藏族有句话叫“赤米娘切”,“赤切格达”,意思是支差的人背磨破了,支差的马背磨秃了。按规矩,官差过境、邮递员“阿仲”人马过境,都可以在沿途免费吃住、雇马和雇差。官差们的脾气大,当地的老百姓说:“马料要豌豆,喂马要女人。”这一线山路崎岖,本地百姓搬运货物多用肩扛,他们相信肩上有神灵,有生命之灯。日间在边坝县城内闲逛,还能遇到街边晒太阳的老人,70岁以上的老人,还能向你讲述他们的父辈被抓去帮上面来的官员抬轿的故事。夏贡拉山步行翻越都很危险,偏有官员还要乘轿过山。
马帮们没有特权,到此地,大多自带帐篷口粮,在大村边扎营,自己烧茶。但商人都自备武器,有时和官差起了冲突,反是马帮得胜。
《藏东红山脉》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上世纪90年代初,几位来自边坝各村的“人大”代表去拉萨开会,途经那曲,其中一位中年人竟然惊异地说:“那曲的太阳为什么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们边坝的太阳可是从山上升起的啊。”
然而就在几十年前,这条“康藏南路驿传大道”上的人可不是这样。居民的衣食住行被称为“有康藏特点,又兼汉风”。嘉黎人甚至一度以讲拉萨官话为时髦,边坝人至今嘲笑嘉黎人的一点就是学拉萨官话学走了样。
扎西家在自边坝到比如的路上。兄弟两个没有分家,住在一所房子里,房子里有4个小孩子,最小那个刚刚学步,看见陌生人,开开心心地往我们怀里扑。扎西兄弟两个体格高大,皮肤也比一般的藏人白皙。据说,这一带处于康藏交界,很多人其实都有康巴人血统。或许还有纳西族血统?从丽江来的“马锅头”经过此地,有些人就留在了这里。
此地即使有藏民说自己祖上是汉人,也不用奇怪。硕督当地就有很多当年清军士兵的后裔。从元朝起,硕督就开设了粮店;到清朝,这里已经是西康西部最大的商业重镇,藏汉混居,常住汉人近千人。汉人居住的居民区在这里叫做“佳喜巴”,“佳喜巴”内建有汉式的家祠宗庙,周边的藏人却把这里当做神庙,有事情去求神问卦,城外山上还有一片大规模的清朝汉人墓群。
男人做生意、跑运输是这一带的传统,一方面因为靠近康区,受康巴人做生意习俗影响。另一方面也是被环境所迫:藏人向来不擅长农耕,洛隆地区海拔较低,说是“藏东粮仓”,解放以前,耕种的也只有青稞。气候多变,遇上暴风雪,牧群可能一夜之间暴毙。怒江山下的怒江河谷,到处生长着仙人掌,完全是干热河谷气候,沙漠化厉害,农作物不生长。借了官道之利,只有做生意是条生路。
川藏南北线的绕行,一下让这里成为西藏最贫苦的地方,日常生计都成了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没菜吃。本地不产菜,吃的菜要从昌都,甚至云南运。李旭采访过一个叫赵应仙的“马锅头”,马帮沿途会有很多“主人家”:马帮给主人家带东西,主人家就给马帮提供食宿。过了邦达,最抢手的就是蔬菜。马帮能带的蔬菜,品种其实很单一:萝卜、芋头和土豆等比较易于保存的东西,即使如此,带到的时候,大多也已经烂了一半。
盗伐木材,就这样成了一条生路。过了怒江河谷,自洛隆到边坝的路上,沿江两岸见得到葱郁的树木。在山间行车,有时听见前面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一棵棵木材顺着山坡滚落,又被推到河边,利用湍急的水流运送出去。
“马锅头”赵应仙说,上世纪30年代时,这里的植被非常好。藏区一向有神山、神树崇拜,客观上起到了保护环境的作用。但是从90年代起,最疯狂的盗伐事件,也发生在西藏林区。
李旭没有去过洛隆和边坝的林区,但他去过林芝地区。当年运木材的卡车日夜川流不息,首尾相衔。
利润太高了。西藏林区出产高档松木,是高级家具和高级乐器的用材;1993年前后,价格已经到达1立方米600多美元。当地老百姓用牦牛从山上运送木材,牦牛的鼻孔里穿个环,环上系条牛皮绳子,把木材捆在牛背上,一头牦牛可以驮一根甚至两根原木下山。
在从边坝到比如的路上,我们见到了这样的牦牛驮队。这一带的路比洛隆到边坝的路更差,当地老乡很憨厚地说,我们这条路主要是用来运木材的。比起非法木材商的高额暴利,当地人从盗伐木材中拿到的报酬,其实非常微薄。1993年,李旭在米林县的时候,当地人砍树、剥树皮,运送到山下,一天能拿到30块钱。现在,这种运送木材的活计,一天能拿到的也不过在50~80元之间。但是,对当地人来说,这个收入,已经是个很大的数字了。
被渴望的公路和旅游业
所以,当地人对公路的期盼,只能用渴望来形容。
国家的国道不修在这里,地方政府就自己拿出钱来修路。边坝到比如的路,1994年修通;边坝过夏贡拉山到金岭乡的路,也是1994年才修通。为了选路,边坝县委、县政府、“人大”、“政协”四大班子全部出动,沿着茶马古道风餐露宿,最终还是将地址选在茶马古道的旧址上。边坝到比如的路修通后,边坝县开进了第一辆吉普车,这辆车在县城引起了数百人围观,有一位老人当场征求县领导的意见:“我是给这东西磕个头好,还是献个哈达好?”吉普车开动后,骑马的人群跟着跑了二三十里地。
公路开通以后,边坝的日常百货的价格,一下子就降下来一半。吃菜的问题,自从洛隆在90年代中期引入了大棚菜后也解决了。四川人沿着公路大批进入洛隆、边坝,带来了大棚菜,也带来了川菜馆子和舞厅、歌厅。夜晚在边坝住宿,洗澡只能到大众澡堂去洗,那家唯一的澡堂就开在唯一的一家舞厅下面。唯一的一家歌厅里到夜里两点都还没歇业,卡拉OK的声音全城都听得见。
前两三年,县城里通了网络。在网吧里,有一对小夫妇正在通过视频对话,给远方的妹妹看他们新生的小婴儿,只是网速奇慢,所以那图像总是不同步。
旅游业,是边坝人的新希望。闭塞的偏远山区,没有别的资源可供交换。“茶马古道”成为学术热点后,几乎所有茶马古道辐射区的地方政府都积极地利用这个概念推动旅游,整个昌都地区的旅游业几乎都建立在这个概念上。
边坝也想发展它的旅游业。边坝最美丽的风景,就是城外一处叫做三色湖的地方。一处湖群,三座湖,湖水却分别呈现出黑、白、黄三种不同的颜色。三色湖离县城并不远,但上去却不容易,因为它处在一座百米峭壁之上。为了方便游客,当地人硬是在峭壁上修起了一条石板栈道。只是栈道修好了,游客依然寥寥。
在边坝,没有人爱听旅游业毁了环境这样的话。德钦山下的明永村,曾经是诗人马骅支教牺牲的地方,那个村子里的很多家庭,现在对孩子的希望是学好英语,因为学会了英语就可以到雪山下给外国游客牵马拿小费;前一段,因为非法经营的牵马上山死了游客,地方上下了禁令,引起了和村民的冲突,几乎闹出人命。还有丽江,尽管国内的游客屡屡用“开发过度”、“毁了丽江”这样的话来表达对旅游开发影响了环境的担忧,但丽江依然是云南、西藏,甚至全国更多偏远地方羡慕并要效仿的对象。无论如何,那是一条生路。■ 官道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