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生如梦

作者:苌苌

新人生如梦0

( 帕慕克 )

“新人生”是帕慕克的小说《新人生》里一个奶糖的牌子,主人公小时候如果一时想不起问题的答案,大人就奖励他一块“新人生”,助他思考。“新人生”也指主人公打算硬生生切断过去的决心,还是改变主人公命运的一本小说的名字。这个名字最早来自于但丁早年的诗作《新生》,帕慕克在书中对这首诗歌的引用证明了这一点。但丁第一次在威尼斯的桥上遇到叫贝阿特丽丝的女孩,女孩脸上的光芒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就像帕慕克笔下的女主人公嘉娜一样)。但丁第二次见到她时,她已被迫嫁给了一位伯爵,不久就夭亡了,留下的是无尽的美丽和哀愁,继而成为他创作《新生》的灵感源泉。但丁是个对爱情矢志不渝的人,他晚年在《神曲》中,又把贝阿特丽丝描绘成集真善美于一身、引导他进入天堂的女神。想必帕慕克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小说讲述爱情的部分颇有自传性,嘉娜以帕慕克的初恋为蓝本,女孩去了西方定居,多年杳无音信,最终在作者的无尽思念中幻化为完美女神。嘉娜的存在感很多时候都显得很缥缈。

《新人生》出版于1994年,开头看着眼熟——主人公奥斯曼走在伊斯坦布尔冬夜寒冷的街道上,想要抛开熟悉的街道和被雨水打湿的树木透出的悲伤气氛。原来,与帕慕克2002年出版的自传性作品《伊斯坦布尔》的结尾暗暗相合。一个念建筑的年轻大学生,父亲不在了,母亲一心只牵挂他。受一本书的影响,他打算与过去彻底隔断,离开学校,离开过去组成他生活和期望的一切。他的读后感——“我看见光线从另一个人生的入口渗入;我看见自己所知与不知;我看见自己的人生,看见自己将来会走的人生道路。”这个典型的帕慕克寓言式的开始,恐怕能唤起很多像天真的奥斯曼一样,在边缘世界寻找平衡的年轻人的希望。在《伊斯坦布尔》中,决定帕慕克与过去决裂的强大的意志,来自于那座城市给予他的绝望与忧伤。而在小说中,主人公在苦闷中的顿悟归功于一本叫做《新人生》的小说,22岁的奥斯曼一翻开它,就意识到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

奥斯曼最早是从嘉娜手里瞥见那本书的。如果不打开那本书,日子尚可得过且过,但打开了,旧世界的问题全都扑面而来,当把眼光掠向窗外,却发现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占据他心房的就只有恐惧了。他想进入书中所描述的那个美丽新世界,却不得门而入。他对嘉娜一见钟情,还因为期望对方能够引导他进入那个新世界——“你那么漂亮,我知道你来自那个世界。”之后,奥斯曼开始了一段诡异的大巴之旅,途中不断遭遇车祸,所见净是孤凉的景色。有一段旅程,嘉娜加入了进来,奥斯曼的目的是想发现那个无名氏作者所描述的新世界,这也是作者传递的最重要的信息,而嘉娜想找到她在一次枪袭事件中失踪的男友穆罕默德。时间像夜一样变得隐隐绰绰,敏感的奥斯曼慢慢意识到,渴望其实是相对的,旅途其实是环形的,旅程最终把他带回到了他自己。

乍一看像带着些许神秘的、哥特气质的公路小说,但是在帕慕克的笔下,从来没有简单事。他埋了很多伏笔,所有被写到的事情都另有含义。小说的光芒透过两个主人公在大巴车的屏幕上看的一千幕吻戏弥漫出来,透过主人公对“新人生”奶糖的怀念显现出来,“新人生”牌奶糖也是主人公通向新人生的媒介的一种,因为到后来,人们只能吃到粗制滥造的糖果了。到嘉娜消失的时候,奥斯曼承担起寻找令人难以琢磨的穆罕默德的任务,穆罕默德的父亲妙医师也派了许多密探去追踪他性格叛逆的儿子,并追杀每个读过那本书的读者,这些密探以手表的牌子“摩凡陀”和“欧米茄”等做代号,妙医师象征着土耳其保守势力,不遗余力地阻止西方文化有可能对他们产生的颠覆性影响。

奥斯曼在旅程最后发现,他和那个叫穆罕默德的男孩有着相当错综复杂的联系。穆罕默德是《新人生》最早的读者,他给嘉娜带来一个“新人生”。“见到穆罕默德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改变。”嘉娜说。奥斯曼对帅气的穆罕默德又爱又嫉,后来谋杀了他,而一些细节又暗示,奥斯曼就是寻找新人生的穆罕默德的化身。“奥斯曼”这个身份意味着穆罕默德与过去的完全决裂,但最后,他失去了嘉娜。“已婚,育有一个孩子,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在政府计划部门工作,内心蒙上忧郁的阴霾,神情冷淡疲倦。”那本对主人公产生巨大影响的书,在小说中,从未被清晰地阐释过。只有只言片语提到它是一个关于谋杀、意外和失踪的故事,倒是与我们看到的这本小说相符合。

书读起来有点艰涩,字里行间渗透着梦一样的气息,充满隐喻和挑战性的结构。到了第7章往后,作者那狡黠的无政府主义的幽默感方体现出来。土耳其内地城市的粗糙、俗丽、滑稽,奥斯曼和嘉娜在学校参观,看到一个“西化与伊斯兰化”的时钟,不怎么自信的国家不知道到底是要世俗还是全盘宗教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见历史文明和拜金主义的交锋,往往是后者胜。书里的主人公说:“一本好书,讲的就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以前介绍过的西班牙作家萨丰的小说《风之影》模仿了《新人生》的结构,写的也是主人公寻找一本同名小说的经历,但萨丰的小说只能归入通俗流行小说类,是因为他对“旧世界”佛朗哥统治时代虽然持批判态度,但流于表面化,曾经给好莱坞做编剧的作者似乎无法进行更深刻的思考,最后是以情节的曲折取胜。但从《新人生》开始,帕慕克一步步走上了诺贝尔桂冠作者之路,是因为他所有的小说都在坚持不懈地对东方和西方文化,新世界与旧世界的冲突进行深入的思考和探讨。

在《伊斯坦布尔》的结尾,正在上建筑系二年级的帕慕克与母亲有一段很深刻的对话,母亲极力想让他做一个普通人,因为怀有任何文艺梦想,在欧洲或许可以成名,在土耳其只会发疯。比如在土耳其,一个艺术家很难保持他的傲气,因为他不得不讨好从上到下的所有人。最后,帕慕克还是退了学,走上作家之路。写作《新人生》时,他的写作生涯已经开始20年,《新人生》中主人公一路上磕磕碰碰的遭遇,也可以看作他在土耳其文学上的遭遇。“幸运不是瞎子,只是个文盲罢了。”为了等待那变革时刻的降临,他刻意寻求最不安全的大巴旅途,在车祸余生中,体会幸运的感觉。帕慕克一直是土耳其文学界不受欢迎的作家。

<p "="">这是帕慕克继《白色城堡》和《黑书》之后创作的小说,他一向善于以平静的口气叙述残酷现实,讲到了土耳其不稳定的文化传统,那种残酷来自存在于那个社会中的根深蒂固的保守势力,将曾经的一切精致的美好的东西拉下来是那么容易,像帕慕克这样的人面对它,却只有蜉蝣撼大树般的无力。奥斯曼发现旅程的终点和旅程一样是个谜团:“生命是什么,一段光阴。光阴是什么?一个意外。意外是什么?一场人生,一场新人生。”于是一本最初由于希望被点燃似乎要走向光明的小说,最终坠回到无尽的忧虑中。 人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