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乙肝病房的一日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每天8点开始的常规查房 )
孟主任今天发火了。
并不宽敞的空间,本来就方便消息的传播,更何况,平时一向和声细语的孟庆华,这次又提高了嗓门。
事情的缘由,是611病房前天入院的一名来自内蒙古的患者。肝硬化,腹水。肝功能受损后胰腺和胆囊分泌异常,导致肠内细菌繁殖,产生大量气体,肚子胀得像鼓一样。腹水和胀气向上抬高膈肌,肺部活动受限,加上并发肺炎,呼吸都变得很困难。刚开会回来、马上又要出差的孟庆华上午抽空到病房查看,正好碰上,当下对主治医生发了脾气:“病人的胀气这么严重,为什么不马上排气?指甲上的紫癜显示缺氧,怎么不赶快给吸氧气?不及时采取有效措施干预,要医院和医生做什么?”
训完主治医生,走到护士台旁,孟庆华又开始数落当班的护士长:“看到病人的情况不好,怎么不马上告诉医生?病人那么重,怎么不想办法尽快减轻她的痛苦?”
护士长很委屈。几次查房,病人总是不在,16间病房40多号病人,当班的只有六七个护士,写病历,记录医嘱,备药,给药,护理危重患者,随时应病人召唤,还要抽时间准备一轮又一轮的资格考试,50步的走廊一天至少跑几十上百个来回。各病房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召唤铃已经应付不暇,更何况,这个病人,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在躲。
( 乙肝病毒会通过以下途径传播 )
也确有苦衷。不到60岁的人,已经被贫苦磨得老态毕现。布满茧子和皴皮的手,诉说着生活的艰辛——若不是病到无法支撑,除了家里的农活,还要到城里的集市上卖点小东西,贴补家用。陪护的女儿,一身敝旧且不合时令,显然因为要进京而把家里最好的衣服都穿出来,大夫查房时,嗫嚅着说,“如果治得好,就治,治不好,赶快告诉一声儿,我们就家去了”。8000块钱的住院押金,还不知从什么地方东挪西借而来,一应检查药物,自然是能免则免。
看门诊回来的老专家郭雁宾也加入了会诊队伍。翻着病历,她一个劲摇头。“只能先想办法缓解症状……还得便宜……表飞鸣治胀气是最好的,可这药,现在上哪儿找去?”她又想了想,“找点松节油外敷一下,注意别烫到了。让家属买点酸奶,看看能不能喝下去。”
位于北京右安门外的佑安医院,前身是北京市第二传染病院。1956年初建时,这里还是一片长满野草的荒郊野地。院里最多的,是附近村庄被狗咬伤的狂犬病人。60年代,刚从首都医科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的郭雁宾,还曾因为条件太差哭过鼻子。虽然是收治除结核病外的36种国家法定传染病的传染病院,但中国作为一个乙肝大国的现实情况,使佑安医院因此成为全国规模最大的肝胆病临床专科医院。光是肝病内科,就分成了5个科。孟庆华主管的,是侧重于重症肝病治疗的肝病四科。
第一次见孟庆华,却不是在肝四科。午夜,肝脏外科的手术室,肝移植手术正进行中,她进来,向忙碌的主刀医生和护士点点头,径自站到手术台边,显然已是常客。
这不在她工作范围内,也不是工作时间,甚至台上的,亦不是她的病人。“内科靠检查、图像和数据做出诊断,制订治疗方案,如果可以看到病人肝脏病变的实际情况,在对照中,就能知道哪些诊断对了,哪些诊断错了,哪些症状又对应着哪些器官上的变化。”手术完了,还要一块切下来的胰脏做标本,“给学生上课的时候看”。
晚上加班归加班,白天还是一样的工作。有门诊,必定是7点半就要坐在门诊病房,不出门诊的日子,病房里早8点晚16点的查房,只要不开会不外出巡诊,就少不了要出席。从605房的病人昨晚排了5000毫升的尿,到609的患者口腔出现真菌感染,一一都要记在心里,听完了当班护士的汇报,还要到每个病房走走,亲自检查一下病情比较危重的病人。
“做到主任和主治大夫这一级,已经算好多了。你看我们的小住院医们,值夜班的,早上8点交班,跟主任查房,写病历,交代治疗方案,到下午都未必走得成。这才9月份,哪个都攒着20多天的假期——攒也是白攒,一个萝卜一个坑,到年底都是作废的命。”主治医师李娟说。站在她旁边的段忠辉嘿嘿地笑。这两天,他正“阴谋诱骗”其他科室的一位医生转到肝四科。这么多年,总是出临床的人多,进临床的人少——辛苦,收入低,责任重,压力大——能够“骗”个人进来,着实是件有成就感的事。
一个多星期了,让孟庆华走到哪里都放不下心来的,是610房的一个产妇。这是一名乙肝病毒长期携带者,20多天前,分娩后突然肝衰竭,大出血,消化道出血,凝血酶原几乎降到零,血一点不凝。输了8000毫升的血,才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但还是要靠大量的新鲜血浆维持生命。从产科转到肝四科,治疗了20多天,虽然还是有严重的黄疸、腹水和轻微败血症,看上去,精神却已经十分健旺,不停问,“孟主任,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杏子眼里,满是对没见过几面的女儿的想念。
孟庆华一如既往地微笑,“很快很快。你看,这不好多了?肿也消了,脸上俊俏模样也出来了。我看你以前一定比你姐还瘦”。一边按照程序进行着听诊和触诊,一边嘱咐着陪护在一旁、身形消瘦的病人的姐姐,“记着给她拍背,有空就拍,让她多咳嗽。”拍背的目的,是促进肺部纤毛的运动,使分泌物容易咳出,避免病人因为长期卧床而导致的肺部感染。
走出病房,收起听诊器,来到医生办公室,孟庆华脸上的微笑才被忧虑代替。“看着是好好的人是吧?可是医生靠证据说话,各项检查指标显示的却是,这个人活不了。”最关键的是,病人的自体凝血功能一直没恢复,只能靠不停输入新鲜血浆延续生命。钱是一方面,这段时间,北京市的血制品供应严重短缺,每天到血液中心要血浆,都像打仗一样。与此同时,为了促进血液凝结,需要给病人注射凝血药物,这又会增加发生血栓的可能性,给治疗进一步增加困难。
“再难也得治啊,孩子那么小,总不能一出生就没了妈。”同样身为母亲的孟庆华,轻轻地叹息,更像是自言自语。
说话的当儿,609房间里居然传来了嘹亮的歌声,与沉寂的病房颇不搭调。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
肝四科的副主任于红卫笑了笑,“牛秋生(化名)”。
到病房看,这病人,几天前见过。东北大汉,病是乙肝慢性感染导致的肝硬化,出现肝昏迷症状。那天,人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孟庆华查房时候,他喃喃地说,“大夫,我是不是活不成了?难受死我了,我看这回要玩完”。这是重症肝炎患者常见的濒死感。谁知几天不见,却精神起来,居然还唱上了。
“做了血浆置换,感觉好多了吧?”于红卫问。
重症肝炎患者,由于肝脏功能衰竭,肠道中大量的氨类物质和其他毒素被吸收入血液,导致血氨增高,引发肝性脑病。为了拯救患者,必须连续抽出患者的血液,送入分离血浆的离心机,将其分离为血浆和血球。之后,用新鲜干净的血浆,置换掉含有大量毒素的血浆,再输回患者体内,病情就会得到缓解。这种医疗手段,被称为血浆置换。
“哎呀,于主任,你可好几天都不管我了。”牛秋生半开玩笑抱怨。
于红卫也半开玩笑回应,“哟,真是好人没好报。我到处给你跑血浆,结果倒说没管你。早知道不管你了”。
牛秋生显然心情很好,“反正我好了。这下也不用做那个什么‘蚂蚱’了吧?”
终于是于红卫最先想明白,“咳,MRS吧,还蚂蚱,你可真行”(注:MRS,质子磁共振光谱仪检测,用来评价肝细胞纤维化的程度,以及获取肝脏的生化和能量代谢信息)。 乙肝病房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