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华,给历史开个小玩笑

作者:马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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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8月,在首都剧场上演的《刺客》剧照 )

今年8月,林兆华的《刺客》将在首都剧场连演15场。剧本酝酿了3年,为了排戏的资金,林兆华把自家的房子抵押了出去。

《刺客》讲一段先秦历史,公元前453年,晋国大臣智伯兴兵伐赵,反被赵襄子所杀。智伯门客豫让为替主人报仇,假扮囚徒寻机行刺,不幸失手被擒。赵襄子却放了豫让,而且从此对豫让避而远之。为了接近赵襄子,豫让毁容吞炭,最终却再遭失败。在林氏的版本中,最后的行刺,豫让三次拔剑却未能刺中,于是,赵襄子蹲下身去,将锦袍插在了剑上。然而林兆华依然意犹未尽,故事到此并未结束,反而安排了豫让妻在他死后被人凌辱的幻灭结局。

三联生活周刊: 《刺客》里的豫让在历史上留下了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被史学家评为“义侠”。但是看《刺客》,毁容吞炭后的豫让却无端让人觉得有些滑稽了。

林兆华:刺客的故事,像《刺秦》这样的,已经演过无数的电影,观众都看过。但我接了剧本,我觉得这个人行为本身,这种偏执很值得考虑。比方说“士为知己者死”,那你要问这个知己是不是值得为之而死?赵襄王这个所谓明君的大度是不是真正的大度?我想观众如果思考思考这个会对历史有个态度。

所谓的义士豫让,在他将死无力时,求赵襄王脱袍刺上三剑,这叫做英雄?《史记》是写刺了三剑,我给改了,最后一下让赵襄王替他完成。我希望每个人物,复仇也是真诚的,大度也是真诚的,但是,过了头,就会有虚假的真诚。你推到极致,它会起质的变化。我就是想让豫让的复仇愿望达到的偏执走到极致,赵襄王所谓的大度也走向极致。走到极致,在我的想象中是一种陌生感,观众会想:“这值得吗?这值得效仿吗?这是我们需要提倡的吗?”

​林兆华,给历史开个小玩笑1( 2007年8月,在首都剧场上演的《刺客》剧照 )

三联生活周刊:戏的结尾,你的安排是,豫让死了,他的妻子却可能被几个小混混强暴。这样的结尾令人伤心。

林兆华:最起码可以省视一下也好。我觉得在当今这个现实,恐怕金钱、权力对人的诱惑太大了,都丧失了一些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您有点借古讽今的意思在?

林兆华:我没有那么大的历史观,我只是觉得我们对历史要有新的认识——不是说你去篡改历史,但是你应该有你的态度。我平常想,历史都是人写的,有的是真实的,有的无处不带有个人的东西,何况我们存在那么多的伪历史,对吧?历史经常开我们人类的玩笑,我给它开个小玩笑。

三联生活周刊: 《刺客》让人想到您的《赵氏孤儿》。那一年有两版《赵氏孤儿》,国家话剧院田沁鑫导演的和您的,两版孤儿都选择了不复仇的结局。但是田氏的孤儿还在两个父亲之间彷徨,而您的孤儿却冷漠地说,上代的冤仇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您当时对历史的态度么?还是您对当时青年人精神状态的嘲讽?

林兆华:现在看来,《赵氏孤儿》那个故事比较单纯,当然也有毛病。孤儿不复仇道理没那么简单,不复仇是因为和屠岸贾、程婴的关系上。屠岸贾养育他十几年,程忍辱负重在仇人屋檐下十几年,而对于赵武来说,他被屠岸贾养育那么多年,不可能没感情,况且从现实考量,屠岸贾还是宰相,在屠岸贾门下他就是高干子弟了,他不能不考虑。老版本的《赵氏孤儿》,态度很明确,就是愚忠,我觉得那个东西是反动的。但是这个《刺客》不是那个问题,我是觉得要有一个新的历史态度,但我没有能耐做得更深。

三联生活周刊:您要消解掉愚忠,但是您其实还是在讨论忠的问题。《刺客》中,有一段,豫让在疵墓前反省自己,寻找自己的价值,让人动容。但反倒是疵这个人,他可以做到忠义两全,您却写得弱了。

林兆华:儒家学说你在中国是否定不了的,儒家学说有些是值得继承的,有些是值得我们现代人思索的,但是我没有能力走得更远,开个玩笑得了。疵是一个有韬略的人,忠义两全的人太少了,《史记》和作家在这上都没下工夫,我也没,我下工夫就是在豫让、赵襄子上。把这一段弄弱了,没去强化它。

三联生活周刊:您觉得历史给我们开玩笑,您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呢?

林兆华:历史很捉弄人啊。比方说道德观念,历史流传下来了,我得教给后人,但是这东西是对还是不对啊?我们经常用历史来教育人,可是有的历史是假的。而且历史的偶然性恰恰对人类的影响有时会起质的变化,现实如此,历史如此。当然我也做不了大动作,我就是开一玩笑得了。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您一直在“破”?比如我看《樱桃园》的时候,发现它和原小说完全不一样。原小说对旧时代的感伤和追忆比较多,但是在您的戏里,旧时代完全就是荒原的感觉。

林兆华:我否定老式地主不对,有怀旧的情绪在里面;批判新式地主,他也有合理的一面,所以在做这个戏的时候是一种困惑的状态。但我做戏不是为了“破”,我做戏没原则,我做戏没规律,一些理论家说我没理论,其实我看不起理论,我也知道一些流派的理论,但我觉得创作不应该从那出发,就那么做就完了。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困惑在《刺客》里依然存在?

林兆华:你要叫我提一新的历史观,我提不出来。你要让我篡改古人写的历史,我又没那学识,我又没做那研究,我把我的态度放进去就行了。

三联生活周刊: 《白鹿原》是你比较不困惑的作品么?它的生活感和厚重感,和您很多戏都不一样。

林兆华:对。另外它还有一个历史感,基本是农民的历史。我希望农村戏带有史诗性,对于《白鹿原》,我非常感谢秦腔,本来想找作曲家,但发现怎么都不对。他们给我看了几个专业演员演秦腔,我一看太专业了,不要。我在农村发现这个老腔,农民搭个班,在自己家里唱,拿起鼓就唱,唱得太精彩了。后来在华阴又看到老腔,老腔是皮影,唱的实际都是老戏的词,我就让作者看看老腔,也听听他们唱,写些词,后来看写不过他们,就让陈忠实老师写几句老百姓最普通的话,所有老腔实际上就是老百姓最质朴的语言。排《白鹿原》,我跟陈忠实老师说,我要3年时间,因为太厚实了。但事实上,3年时间,主要障碍还是在题材上。

三联生活周刊:您觉得现在创作的态度和您那时排《绝对信号》时有什么差异?

(实习记者王诤对本文亦有贡献) 赵氏孤儿历史玩笑林兆华刺客赵襄子豫让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