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月17日,天灾之城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葛维缨)
( 由于泄洪管道破裂,暴雨过后的第3天,南滨路一处的台阶仍有滚滚下泻的“瀑布” )
7点53分,吊脚楼的危险系数
“这不是下雨,是倒雨。”王文英这天起得特别早,“因为雨声太大”。5米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巨大的声响仿佛置身瀑布下,伞只能保证头顶是干的,出租车拒绝载客,“交通台不断预报路面涨水”。坐在公交车上的人享受着短暂的幸福,车子很快就会熄火并且陷入大水围困中。早上8点以前,没有人接到通知可以休假。12岁的女儿正放暑假,王文英给她做好早饭就离开了家。她的家是南岸区上新街吊脚楼里的两小间。出门时她看了一眼手机,7点53分,水没过脚脖子,8点半她到达渝中区朝天门打工的小店,洼地的水已经没过膝盖。
“重庆地势高,稍微下点雨,马上就流到江里去了。”朝天门和上新街,中间隔一条嘉陵江。在重庆市,渝中区位于长江和嘉陵江汇流的狭长半岛上,是重庆商业中心和起源地。“整个重庆就是在一块大岩石上。”当地人说,重庆最早就是在渝中半岛的大岩石上慢慢建立起来的。
渝中、南岸的传统建筑就是吊脚楼,“找天不找地,天平地不平”,和平原建筑对地基的强调不同,王文英的家顺着陡峭斜坡建立,下面是空的。吊脚楼原本就不是为了防水设计的,而为了方便拆卸。近几年吊脚楼被遮蔽在迅速建起的高楼中,吊脚楼和其他上年纪的老房子群落像一丛丛低矮的灌木,是这个城市的小疮疤。“我没有正式工作,这里一个月房租二十几块钱,我住了十几年。这房子估计超过100年了,本来就是危房。”用手摸去,墙面上的灰土已经风化成了粉末,露出里面竹子编的墙体。沿街的小商贩们都在积极准备着开张,“不就是下雨吗?多拿点盆子来舀水”。王文英看着路面上的水源源不断流向下面,依然告诉自己不用担心,“女儿在二层”。
10点到11点,重庆市区的降水量达到峰值:266.6毫米。“等女儿打来电话,我已经回不去了。女儿说,水一晃,房子就抖。”雨水已经完全淹没了一楼,孩子没办法逃生。“好像也就不到半个小时。”王文英不能回家,因为所有路面全都被大水封住了。重庆的路全是上上下下,大雨积水使路面看起来一样平。“我眼看着一辆奥迪往前开,一下子就没了顶。”平直的公路上积水已经到达了胸部,低洼的公路则有两三米深的水。“短距离可以游过去,但我只能给女儿打电话,保持通讯不断。”王文英说,“每个人都想移动,却哪里也不能去,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 重庆上空,闪电照亮雷雨云层的瞬间 )
10点25分,倾泻到城市里的山洪
“266毫米的概念是,把一个量杯放在地上,一小时接的水量。”刘毅解释,然而重庆并不是一个量杯。重庆的地势坡度极大,暴雨使公路和台阶都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瀑布。每个人都看见这些瀑布,却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流向哪里。“重庆的管道设施并不是按照防洪标准设计的,何况是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重庆市规划局的官员说,“重庆本来没有洪水的问题,嘉陵江、长江,都是过境洪水,别处的洪水流到这里早就乖了。”巨量积水在街道上无法排出,只能到处寻找出路,那些倚靠山体陡直的山路和排水沟成了最好的自然泄洪管道。王建文是重庆下属长寿县来市里的建筑工人,黝黑壮实的他花300元在南岸区的下浩租了一间小屋。“快10点半了,我正在屋里算这一年挣了多少钱。”南岸区紧靠南山,王建文所居住的房子正是沿南山一条排水沟建的,这里居住着上千户人家,各种结构的破旧房子顺着蜿蜒的排水沟形成了大片贫民区。沿山洪渠道的房子还有一些老单位的楼房,一楼也全被泥沙掩埋。冰箱被洪水冲出来堵住门口,沙发从客厅被冲到阳台,撞坏了栏杆。一家的时钟在淹水的一刻停摆,指向10点25分。水向最薄弱的地方猛灌,这种混杂破烂的旧城区是这次重庆市内产生最多灾民的地方。
( 被大水洗劫过后,居民们在尽力抢救财物 )
“我看见水进屋,还以为下水道堵了,我拿了根铁丝出门,想去通通。我出了门,刚一回头,就见比我还高的大水过来了!”王建文条件反射地跳到身边一处斜道里。“好像整个南山的水全走这条路了。”黄色的混浊水流奔腾而下,一条很深的排水沟因往年少水,在上面盖起了小屋,山洪不仅填满两米深的水沟,还高出了两米,沿街房屋很多被冲垮。没被冲坏的房子则瞬间堵满了泥沙。
王建文没跑几步,就听到了呼救声。对面两家人,一户是孕妇,一户是两个孩子。邻居们说,孕妇回过神来肚子都泡在水里了。“水特别快,过了没有10分钟,他们家房子被淹得只剩下个吊扇。”孕妇一开始紧紧把住吊扇,但很快赶到气闷,她丈夫托着她把住了门上面透气窗的框。“眼看她把不住了,我们终于弄来了绳子。”王建文不会游泳,水已经漫过头顶,他和邻居们还在水里一手抓绳一手抓人。这条绳子一共救了7个人。但王建文什么也没剩下,连短裤也被洪水冲跑。“我借了邻居一条裤子。”屋里都是泥,王建文捡出电视机才卖了50块钱。他在墙底凿了个洞,用一个塑料纸篓堵着流出的泥汤,他说:“我想找找身份证。”
( 赶快向家人报个平安 )
14点,小镇医院大转移
中午吴玉林医生关好家门,他细心地把长裤和皮鞋放在随身的包里,穿拖鞋和短裤去陈家桥中心医院上班。上午的大雨让他心惊,但当时暴雨中心还在重庆市区,对于重庆市沙坪坝陈家桥镇的居民,更严峻的挑战从14点开始。从重庆市沙坪坝区坐车到陈家桥需要一个半小时,从11点开始,梁滩河——嘉陵江一条不起眼的小支流——开始涨水。镇政府和中心医院相邻,都紧靠梁滩河。但陈家桥镇与重庆市的地貌不同,街道起伏比较小,中午12点积水达到两米以上。镇子四条主要街道都是沿河而建,镇中心是最主要的桥梁,洪水冲垮了栏杆。抗洪抢险的武警们一直赖以指挥的地标没有了。“集合的时候我们都会说‘桥头’。”由于河道的水流湍急,小船分不清哪里是河道哪里是街道,17日下午牺牲的一位武警和一位街道干部就是在桥头翻船落水。比起城市,一个建设还算良好的小镇处在暴雨中心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 洪水退去,这条街道一片狼藉 )
“我们没有地方可逃。我们的主楼有6层,中午之前,144名病人已经全都转到了6楼。”副院长孙明慧说,一开始大家看见河水上涨,也没在意,只把低处的仪器都搬到了较高处,“1998年和2002年也发过水,只淹了一点”。结果下午13点半开始,药房和所有仪器全被淹没,水电都没有了。6楼好像一个孤岛,病人无法得到继续治疗。“大水比河岸还高出2米多,漫向旁边,我们看见小船来救人,却怎么也无法靠近。”医院的通道原本很多,这时只剩一扇窗户可以出去。但要凿开一个大洞,才能上隔壁的房顶。用担架和梯子在或近或远的房顶上形成桥,凿开邻居的墙壁,平时相距500米的高地上的中学,成为100多人跋涉的目标。14点开始的集体转移直到17点才结束。“我们凿开了3个洞,用斧子和锤子。”年轻的吴玉林医生非常自豪。
暴雨中心除了在重庆市区肆虐,造成最大损失就是璧山县和陈家桥镇。重庆大学城就位于陈家桥镇,璧山县则以皮鞋和摩托车配件致富,两地经济发展的速度在重庆都相当出名。雨后,房屋和街道基本没有损毁但商店、厂房里的商品和机器损失却相当严重。记者采访时发现,镇上、县里秩序井然,不见无家可归的灾民,沿街是小商户一边清洗物品一边大声甩卖,厂房里的老板在修理机器。
( 重庆南岸区一天门,李先生要把身后的烟杂店恢复起来。洪水在墙上留下了当时的标高 )
“大部分鹅不大会游泳,因为体质太差,在水中根本不会用翅膀和脚掌靠岸。游不上来淹死的,被踩死挤死的,仓库里的死了,跑出来的也没活几个。”吴宗娣7月18日清晨5点趁水退去开仓门,“铁栅栏门上全是鹅头,想出来啊!”吴宗娣在鹅场的空地上猛挖坑,“鹅要全埋了,还有泡过水的1000斤鹅肝,不然会被人悄悄弄走。”清点活鹅数,还剩下460只。由于重庆郊县的地形和饮食习惯,田地不多,农民大都以养殖业为生,全国最大的养鸡企业也离鹅场不远。“只希望政府不要只扶植那些摩托车配件厂,我们也想活啊!”吴宗娣轻轻地走过几只头上有绿毛的小鹅,它们安静地看着他,而他生怕惊动它们,“我想留着这几只鹅苗,不杀了”。
( 朝天门码头,上涨的江水吸引了大量市民来观看
)
资料:
( 将抢救出来的家具暂做清洗,接下来将是归置、清淤 )
由旱入涝
“下雨高于一切。”是去年这时候一个重庆市民的帖子。当时所有重庆人都在盼望一场大雨。当时记者在重庆采访,正值百年不遇的高温纪录:44摄氏度,公交车上放着大桶冰块。市区严重缺水,热气直接渗入毛孔,每个市民都在谈论节约用水的方法,以及人工降雨的利弊。很多人担心嘉陵江断流。“重庆向来就是一个缺水的城市,虽然靠着两江,但是重庆的地质是‘红岩’,谁都知道我们存不住水。”过了上个夏天,今年春天的重庆再次创下干旱时间最长、程度最严重的纪录,因为影响的都是农耕,对重庆市区生活影响不大。此次特大暴雨前,重庆防汛抗旱指挥部在3、4月曾召开抗旱增雨的会议。重庆的大旱由50年一遇上升到百年一遇,重庆人对于气候的极端性有了更切实的认识,“我们关注怎么对付,说全球变暖是没用的”。
重庆的上一个大旱记录和暴雨记录都是外国人做的。1894年架设的英国人的水文站,已经对重庆有了数据考察。这种精确性被传递,才有了“百年”之谓。“我们现在仪器可以监测雷电的次数和程度,也可以预报特大暴雨,但问题是,我们无法预测很精确的点。”重庆气象台的专家们对此也无能为力。暴雨中心到底在什么地方?从7月16日开始的预测只能说明方向,西、东北、西南、北,谁也无法预料,哪个乡哪个镇将成为最重的灾区。救援抢险的队伍同样得等待命令。天灾当前,重庆很多县区依然存在不愿撤离的人,他们还无法相信暴雨和洪水有如此大的力量。重庆人喜欢说重庆高,其实重庆是四川盆地最低的地方,海拔比成都还要低近300米。但重庆的地势陡峭,所以对水灾没有丝毫经验。
重庆的暴雨成因是“涡”。和济南一样,重庆也位于冷暖气流的交汇带。根据气象专家的解释,“涡”就是这两股气流交汇旋转而成的漩涡。这个涡不断旋转,将周围的云吸过来,所以越来越大,极低的气压使这个涡产生暴雨,“如果继续发展,就会变成台风了”。奇怪的是,这次的涡不仅力量特别强,旋转力度大,还牢牢控制在了重庆主城区的上空,一般来说会很快散去的涡,居然稳住阵脚,盘旋了两三天,以7月17日开始,暴雨下了好几天,至今虽然离开了重庆市,但依然在四川境内活动。 17王建文长江洪水王文英天灾嘉陵江重庆发展四川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