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拉市海:丽江的变异
作者:贾冬婷( 和云英在美国参展的照片《爷爷和耀坤和他的孙子与鸬鹚在一起》 )
2001年的一天,丽江拉市乡的南尧、打鱼两个村来了几个外国人,从英语到汉语再到纳西语,说要给村民们照相机让他们随便拍照。几个自告奋勇或村干部指派的“照片员”每人领到1台简易柯达相机和4个胶卷。这是大自然保护协会(TNC)在滇西北开展的“照片之声”项目,拉市海因其高原湿地的生物多样性而成为实施地之一。“我们不会读书,不会写字,但这些照片可以代替我们说话。”怀着些懵懂的兴奋,乡村“照片员”开始用这个没怎么见过的机器记录身边的劳作和玩乐,欢笑和哭喊,记录下拉市海正在变异的一切。几年过去,记录已悄然停止,距古城仅十几公里的拉市海正日益成为丽江的另一个旅游景点。
旅游,土地外的收成
出丽江古城,穿越现代化新城,一条林中道路蜿蜒盘旋,这就是连接丽江和拉市海的214国道,十几公里,车程半小时。“这是条老路了,也是通向石鼓、中甸的必经之路。”司机李永开一辆带拖斗的小巴,每天几十次拉人往返于古城和拉市海之间,每人收5元,一天能挣100多元。“两地跑的人很多,大多是从拉市去古城卖菜、打工、做小生意的。”20多岁的李永是拉市乡下南尧村人,高中一毕业就成为丽江古城劳动力大军中的一员。
已经可以远远地看见拉市海了,它是丽江玉龙县境内最大的淡水湖,水域面积1000公顷,也是云南省第一个省级高原湿地自然保护区。但离海越近,“障碍”就越多——在离丽江最近的海北,“圈海”的栅栏密不透风,“想看海,交30元湿地维护费”。路边竖立着广告牌:“湖光山色无限好,又来吃鱼又赏鸟。”这个季节没有候鸟,而马场遍地开花,6条线路可选,骑一次要200元。海北的美泉村离水源地最近,不远处山上的水源地“七仙湖”被茂密的树林保护着,景色优美,来拉市海的游人都禁不住近海不见海的遗憾,纷纷跨上马背,被马夫牵着绕湖上山。马场入口站一个人正指挥马夫,穿皮毛马甲、梳莫西干头、戴哈利·波特式镜框。李永说,他就是美泉村村长、也是马队的队长。李永很熟悉马队生意,他说,像这样的马队其实是村民成立的合作社,几十匹马编号,轮流工作。在玉龙雪山下买一匹马2000到3000元,一天花几十元的饲养费,然后就可以有源源不断的收入了。他羡慕地说,美泉村家家户户都养马。离丽江越近,生意越好,不是所有村子都有这样的地利的。
李永所在的下南尧村就做不成牵马的生意,这个村子在海西,离海有点远。刚到村口,就见几个纳西族妇女走过来,小山一样堆积得高高的松毛压在她们那片“披星戴月”瘦小的肩膀上。这里的妇女们每天6点多出门捡松毛,一天跑四五个来回。勤劳的纳西族妇女,这也是杨益菊所拍照片里最常见的形象。杨益菊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如果不是你来我就要去山上了”,她卸下背篓,去里屋找出几个破旧的牛皮纸袋,重新翻看那些有些忘却了的照片。“好像是2002年吧,拍了一年,还有一卷空的呢。”她是下南尧村的4个“照片员”之一,或许因为是女性,她更多地关注身边的日常生活:一个纳西族老太太孤单地坐在村口;“三八”节“披星戴月”的妇女们“打跳”;上南尧村的彝族下来赶集……“以前不觉得,后来发现这些劳动景象都挺有意思的。拍照的第一个月有点害羞,慢慢习惯了,一出门就带上相机。”她最得意的一幅曾被层层送选,现在还在村委会贴着呢:“和海亮、和海顺在星期天到田里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找猪食、给父母送饭等。这天父母在犁田,照片上,他们兄妹俩抓紧在田里做作业,旁边还有一壶开水在烧着。”
( 和云英拍摄的打鱼村 )
出现在杨益菊2002年照片上的一幕是:村民们在院子里晒谷子。杨益菊说,这种景象现在已经消失了,前两年“退耕还林”,水稻已经不种了。“现在一般种小麦和玉米,‘退耕还林’后一人只剩一两亩地,田里的收入越来越少了。”李永说。没法搞骑马,但最近南尧村民有了新的期盼:“村里一个老板,前几年在丽江做生意挣了钱,要回来搞开发。理想很大,叫‘水寨沟’,利用山上漫山遍野的万亩豆角园,有山,有水,有树。”李永说,那老板已经顺着公路修了一个水坝,从豆角园引水下来,要形成瀑布景观。“老板说,‘九寨沟和这里相比,算不了什么!’”
李永的同学张文琼也在搞旅游,但在村民们看来有点奇怪:“就在她自己家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老外。在村里好奇地东看西看,也不骑马、划船。叫‘生态旅游’。”张文琼2002年参加了大自然保护协会在村里搞的“生态旅游”导游培训,“你们这里有什么资源?10年前是什么样子?发生了哪些变化?”这样的调查问卷吸引了她,她成为参与培训的28名导游中仅剩的一个,后来自己开了公司。张文琼说,中国人只对骑马、划船、看景点感兴趣,外国人却好奇于村庄里人们的生活,想要了解他们的服装、饮食、习俗。
( 西湖村梁耀军拍的海菜花,用于猪饲料后,导致它在拉市海消失 )
何处寻找东巴、毕摩
在杨益菊的照片里,记者看到李氏“家族会”上杀猪祭祖,看到节日里妇女打跳队穿盛装打跳,戴麒麟面具跳舞……但这样的民族传统场景已经越来越少见了。杨益菊说,“麒麟舞”是从别的民族传过来的,以前从初一跳到十五,迎接新的一年,十五“麒麟望月”那天最是隆重。但村里会跳的人越来越少,而会编麒麟面具的人更是不好找,现在都是从海南的村子里请人来编的。
( 下南尧村杨益菊拍摄的海亮、海顺兄妹。父母在犁田,兄妹俩一边写作业一边帮忙烧开水 )
村里还能找到东巴吗?还有祭天、祭祖、祭署仪式吗?村民们纷纷摇头。他们告诉记者,村里还有一个老人会东巴文字。原来,已84岁的李即墨老人是县文化馆的退休职工,他年轻时曾参加过中央民族学院第三期纳西语培训,学了东巴文。李即墨告诉记者,东巴文是东巴教的专用文字,在解放前懂的人就很少,靠老东巴一代代单传,后来“文革”时被打成“牛鬼蛇神”而基本废弃。他拿出几幅蒙了灰尘的卷轴给记者看,一幅上写“湖水满粮畜旺人民乐庆”,为国庆55周年的火把节所作。虽然东巴文仅由1300多个单字组合而成,而且是图画性的象形文字,但仅靠画面是很难猜出它的意思的,而会的人越来越少了。
距下南尧40多公里的山上还有一个村子叫上南尧,是个彝族村落。一路盘旋上山,记者发现,这里的房子依然保留了传统纳西民居的风格,无论新旧,也是“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庭院廊檐下种着花草,六合门上雕刻着四时花木、水禽鸟兽,宽敞的厦子是家人平日活动的场所。车行一个多小时后到达山顶的上南尧,从房屋外观看和纳西村落也没太大区别,李永说,这是被纳西族同化了。屋里走出来的妇女身穿绿、红和黄色皱边裙子,头上戴着高高的毛毡头饰,据说,在村里她们必须穿着彝族传统服饰。走进彝族人家,房屋的中心就是一个一天到晚燃烧不息的火塘,它不仅是全家做饭、待客、起居的地方,也是家庭议事和举行祭祀、驱鬼等宗教仪式的地方。彝族谚语说,“人在薪柴在”,“人穷柴不穷”,火塘被赋予了象征家户运数和兴旺的神秘意义,只要人在火塘边,火就总是烧得旺旺的。但现在,水土流失日益严重,天然林被禁伐,以薪柴大量消耗为基础的彝族“火塘中心”生活方式面临改变。
上南尧的70多户彝族都姓金,是一个亲缘关系联结的大家族。村里的老人对记者说,他们的祖上本是泸沽湖一带的白彝四兄弟,因为当地由黑彝统治,四兄弟无容身之地,90多年前逃到此地。这里的居民很团结,只要谁家有婚丧嫁娶或遇到困难,大家都会不辞辛劳,到有事之家慰问或庆贺。比如谁家有人生病了,各家都会派出一个人,邀约前去看望,以前只带两瓶酒,现在每家出10到20元。这让李永很佩服:“你看这山上,只有这里通了几十公里的柏油路,不靠团结能干成吗?”
或许因为身在高山的关系,虽然经常要到山下纳西族村落赶集、上学、就医,但仅占拉市乡人口4%的彝族至今仍保留很多传统习俗,比如主持各种宗教仪式的“毕摩”。与东巴不同,“毕摩”和其仪式至今仍有传承。云南大众流域的于晓刚认为,高山彝族人数虽然少,但这里分布着1200多种植物的水源林,还保留着民族文化传统,是生态保护的重点。在禁止伐木之后,高山彝族靠什么来生活呢?土地,放牧,收成都不可观。于晓刚想要在上南尧的洋芋场进行“生态旅游”实验,那里有高300米、绵延三四公里的巨大绝壁,下面是足球场一样大的草场。但这里也被下南尧村搞“水寨沟”开发的老板看中,想要建一条索道,老百姓不同意。在于晓刚看来,“生态旅游”的要素之一就是社区居民参与开发、环保、收益,“最坏的打算就是把洋芋场作为开发商开发的一部分,但居民要参与进来,不能被无偿占用”。
每年冬天,都会有几万只水鸟飞到拉市海。为保护水鸟,政府规定,任何人捕杀水鸟,都将追究刑事责任。以前的冬天,候鸟飞来吃些未收的颗粒,吃点小鱼,农民们也不以为意。后来农田没了,鱼没了,鸟就开始吃庄稼,“人鸟争食”,人的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如今,大坝扩容工程正在进行,又有大片农田将被淹没。于晓刚说:“下游丽江用水,如何补偿上游的资源消耗呢?”5年过去了,和云英照片中的倔强少年已经长大,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和爷爷一样在拉市海上打鱼呢。 李永丽江变异云南旅游拉市海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