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得这样丑不可么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非得这样丑不可么0( 嵌在格拉茨古城里的艺术中心  )

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新近我忽然从一个奇怪的角度又把这话印证了一回。读编年史体裁的20世纪建筑史时,依稀曾在60年代撞见个古怪的小组叫做“建筑电讯集团”。那年头众人已经对正典的现代主义有点烦了,颇有人试着想做出些不一样的设计来,刚巧英国的上世纪60年代也是新锐设计风潮正盛,建筑行里的新人出手当然不俗,连大批评家雷纳·班纳姆也对他们不吝颂词。然而,遍寻一切资料,从没找到过“建筑电讯集团”实际盖成的作品,只查到他们做过方案若干,举办过展览若干,赢得过赞誉若干,然后就没后话了,一直都没后话。我便不经意地只当他们是“古代史”的断片罢了,以当代建筑的视角看,虽然他们的作品影响到了后来的“高技派”和日本的“新陈代谢派”,可是,从直接的踪迹说,都该算“古人”了吧?

其实如果是在英国学建筑,就不会有这种错觉。1960年成立的“建筑电讯集团”一共有6名成员,为首的库克(Peter Cook)日后一直在当老师。有了他领着一班教员移师过去,外人不太知道的UCL巴特利特学院居然进了建筑教育热门榜,风头不亚于成名已久的AA,可见他有多厉害。今年6月,为庆祝女王生日库克被封为爵士,在英国,这也算是各界艺术家修得的正果之一。此外更有一件事能说明他的锐气不减当年:2012年伦敦要主办奥运会,场馆设计居然落到了他手里——库克是1960年从伦敦的AA毕业的,如今该已是古稀之年了。

既然我当年读过书就把这一干人扔在了脑后,自然并没在这么长时间里牵记着他们;女王封爵如今倒是八卦意义更重,所以,今天忽然说起库克其实另有缘故。

奥地利的第二大城市格拉茨在2003年被选为欧洲文化中心,像是欲呼应这一荣衔,该市拿出一小笔钱来要盖个美术馆,是为格拉茨所在地区Styria美术馆的分馆。在2000年为此举办的国际竞赛中,库克和他的学生弗尼埃(Colin Fournier)合作胜出,他们设计的“格拉茨艺术中心”(Kunsthaus Graz)最后在2003年1月正式开幕。有了这个大热闹,我才忽然记得了原来还有这班旧明星,竟然今天还这么活跃呃?反回头去根儿却原谅了自己的健忘——2003年开幕的格拉茨艺术中心是1960年创办的“建筑电讯集团”全部6个人总起来盖成的第一座建筑!若是生逢其地戳大旗在美国的话,他们何至于从1960年起十几年的盛年里都找不到主顾呐,磨蹭到后现代主义得了势,他们更只好一路蹉跎下去。稍晚的高技派也靠英国人引领风骚,遇见个花得起钱的时代,就轰动出许多名作来。

库克能在成名40年后卷土重来,自然做出了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姿势,想想他们当年做过的前卫方案多以改变城市肌理打底,着实让人对他的真房子太好奇,期待着一场惊喜。可是,谁知道呢,或许该说他带来的是一场惊吓?

非得这样丑不可么1( 天窗与木钟楼遥对的细节并不想弥缝其间的巨大反差  )

格拉茨在近代时期曾以钢铁生产著称,而今却靠旅游业吃饭,红瓦屋顶的温雅旧城正合着普通游客对老帝国的想象。它的老城堡还算不赖,衍生出个城堡公园来,矗立着一个俯瞰全城的木质钟楼,是该市的地标,游客到格拉茨去时必定不会错过。艺术中心原本计划建在城堡公园,库克和弗尼埃设计的方案是以有机形状的膜结构嵌在地貌里,从山体中间探出头来,像条龙舌头似地伸向城市方向。后来,考虑到要靠这座新建筑来振作萎靡略甚的西半城的经济,艺术中心的地点才被重新设在了传统老城的楼群缝隙里。

尽管挪了地方,库克们的基本构思还是不肯变的。其实这种构思仍是他们早年思路的延伸,以“非建筑”或“超建筑”向城市中插入自然形态,又名“建筑中的动物形态”。当红瓦屋顶让你看得舒服之余,乍一眼看到艺术中心真会吓人一大跳,深蓝色、圆滚滚、遍生棘刺,活脱脱是外星生物入侵的好莱坞场景。从它的造型上可以看到三大块成分,除了这疙瘩“蓝鲸”或“海参”或“大胃”而外,在楼顶上横衔着一架“桥”,又名“针”,里面设了家高级寿司店,唯有去参观艺术中心的富人们才吃得起;再就是站在街角处有一座很“对”的三层小楼,在身侧十分隐蔽地与“蓝鲸”连在一起。这是一幢1842年建成的老楼,也是格拉茨第一座运用预制钢结构的建筑。如果不是特意查看,走在街面上的人很难想象得到,它那套精美的铸铁雕花打扮居然跟旁边那只深蓝色大怪物是一家呢。

非得这样丑不可么2( 展览空间有点瘆人哦 )

格拉茨艺术中心在地面以上共三层,总面积达1.1万平方米。新建主体用的外墙材料是压克力板,又称玻璃纤维板,倒并不是昂贵东西。为了环保起见,在整张外墙皮下面都埋了冷却管,引身边的穆尔河水来做循环制冷。然而同样是埋在外墙皮下,另一招可就不那么以环保为号召:925盘荧光灯管遍布全身,在夜间可以靠电脑程序控制各盏灯的明暗,构成五花八门的灯箱图形,像一块巨大的广告板似的。仍在外墙皮上做的第三个手脚是全身上下的小毳毛,从压克力板上探出许多小钉,据称是为了在冬天下雪的时候把积雪戳碎,免得屋顶上形成整片的冰雪,一下子顺溜着滑将下来砸到了路过的人。不过,这个主意虽说想得细致却没大奏效,到得雪天,照样有成片的厚重积雪沿着鲸鱼的庞大身躯构成威胁,最好还是躲远些吧。

除了这般细微处置之外,真正触目的“棘刺”耸得高高的,其实不过是15个向北开的天窗而已,还特意煽情地把某一只天窗的开口对正了远处700年历史的木钟楼。格拉茨艺术中心本身的地位既是地区美术馆的分馆,预算又很有限,所以它从最初规划时起就没打算保有任何自家藏品,只全力以赴地展示当代艺术的各类作品。既然没有储存养护馆藏艺术品的负担,它的空间都可以用来服务于展厅,其宽敞自不待说,而膜结构导致内部无梁无墙面无顶板的空间效果则令其宽敞更上层楼。实际上整个建筑造型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追求最大限度地鼓出内部空间,把地段内能容纳得下的体积全部占满。有不少博物馆为了给展室造成自然光漫射的采光效果,都结合着建筑的外观造型设计出向北突起的天窗,却从没见过有谁想得出把天窗跟着展厅一体做成个外星怪物的。再看头顶上连荧光灯槽带着天窗洞口的整个一片有如盘丝洞,更让人心里麻嗖嗖地想起了Alien那个电影,却是这座艺术中心里空间效果最奇特的一截。

细看格拉茨艺术中心的整个设计,全副力量都放在整张建筑外皮的花样百出,很直率地把内部空间安排推到了从属位置上。所以这个建筑永远是第一眼给人的震撼最重,也有无数微细的角度变换带来的新鲜视觉发现,可是总体上却比不得高技术派的设计精密,也比不得盖瑞的钛板双曲线造型那么动态虬张。或许是因为它被建在格拉茨这么个奥匈帝国重镇里,与旧城风情的反差太大,才惹出了好大热闹。说起来奥地利君主制了那么多年,被尊为淘气建筑师教父的库克跟它构成的张力也是让这个建筑精彩的原因之一。其实格拉茨和维也纳还不一样,本来的文化气质就更偏于热烈浪漫,所以才能毫不古板地容了这只怪物挤进旧城里来吧。“建筑电讯集团”从来主张建筑的形状要随着使用功能的需求而变,而且并不追求恒产概念,只肯以用过即丢的态度来保护人的绝对自由,从格拉茨艺术中心的身上可以分明看出这套主张的痕迹,蓝天组的普利克斯就说它跟美国或奥地利的建筑态度都不一样,有一种老英国式的顽劣。

身为拙劣设计者我总有一个疑惑,大师们的灵感到底从何而来?答案之一是,许多新想法都来自于建筑师对城市的新态度。观察、理解、预想城市,这是我这一代中国建筑师的成长环境中很薄弱的一个环节。不过,顽皮和新奇过后我还有另一个像祥林嫂般的大问题: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翻译成建筑之问就是,建筑究竟有没有社会责任?以新奇的丑抓住路人的眼睛以后,建筑的使命就完满了吗?这般异类插入到城市生活里去,真只牵涉到形式容忍度而已,并没有什么可深究的了么?库克这七旬老人的心思仿佛还没我沉重呢,为什么? 不可非得这样艺术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