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多爱一天也不够
作者:苌苌( 《充满奇想的一年》 )
琼·狄迪恩(Joan Didion)在70岁以前的生活可谓幸福之至,波澜不惊。尽管译著在我国出版不多,但她本人凭小说《愿赌服输》在上世纪70年代初就出了名,是美国的一线作家。她的丈夫约翰·格里高利·邓恩也是个优秀的作家和剧作家,俩人结婚40载,除了刚结婚前的几个月,约翰在《时代》周刊上了几天班,后来俩人都在家工作,几乎每天24小时在一起。一起在檀香山的酒店写作,坐飞机去700英里外的地方吃晚餐,互相朗读和修正彼此作品,著作数量稳定质量佳。他们共同编剧了芭芭拉·史翠珊主演的电影《一个明星的诞生》和罗伯特·雷德福主演的《因为你爱过我》,在好莱坞也占有一席之地。作为数一数二的作家家庭,在美国社会享有很高的地位,过着优游四方、往来无白丁的日子。琼·狄迪恩出生于一个开明的军人家庭,从小的家训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不受人打扰,也不去打扰他人”。她自己的父母都是在过了耄耋之年方过世,在70岁之前,死亡都是在她视线之外的。
“生活改变很快,生活瞬间改变。你坐下来吃晚饭,而你熟悉的生活结束了。”琼·狄迪恩在她的新书中写道。2003年的圣诞节,他们唯一的养女金塔娜因为一场流感引起全身感染生命危在旦夕。5天后,从医院探望女儿回来,丈夫约翰在吃晚饭时候心脏病发作,瞬间就去世了。来年春天金塔娜病愈出院,却最终未躲过死神袭击,在去洛杉矶疗养的路上摔倒,几个月后死于脑创伤。在如此无常的巨变中,琼·狄迪恩原有的关于死亡、疾病、幸运和霉运,关于精神正常的肤浅定义和生活本身的观念统统动摇了,她试图通过写作来理解这生活。《充满奇想的一年》写的是琼·狄迪恩在丈夫去世一年间的心路历程,穿插段段陈年往事。书出版后,获得了2005年美国国家图书奖的非虚构文学类大奖,被认为是哀悼文学的经典之作。
与我们以往所熟悉的名人遗孀的回忆录不同——因为悲哀导致的精神病理学上的认知缺陷,往往走上神化哀悼对象的路,忽略其缺点,放大其优点,沉浸在虚幻的甜蜜想象中。琼·狄迪恩对这种认识缺陷有清醒的意识,避开了评论哀悼对象的品质,避开了自以为是。她写道:“我是一名作家,对我来说,想象别人会怎么做怎么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但她在写作这第13本书时关掉了这个能力,“在我看来,仅在作品中想象他会怎么说是件卑鄙的事,将会违背他的本意。”在这本书中,我们无从知晓他们家在美国文化界的地位,丈夫是否是个优秀的作家,女儿是否聪慧孝顺。她直指悲哀的本质,通过对弗洛伊德、奥登、C.S.刘易斯等人的旁征博引,对自身经验的准确叙述,深入剖析了人为什么要哀悼和自怜。
1965年英国社会学家戈耶尔在他的《死亡、悲哀和哀悼》中说:“当代英国和美国存在一种倾向,就是‘将哀悼当成一种病态的自我放纵,丧亲者若能完全掩饰它们的悲哀,让外人一点都猜不出发生什么事情,便会得到社会的尊重’。”琼·狄迪恩的书是对这种态度的反抗和置疑。“在悲哀开始之前,我们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样的。”她说一般人可能会预想到亲人的去世,但想不到那种悲哀会扫荡一切,带来无尽的孤寂、怅惘和虚空,包括信仰的丧失,之前一直所向披靡的人,会感到自己不再受上帝的恩宠。何以解忧?琼·狄迪恩让自己去想“太初之道,于今犹然,迨至亘远,绵延无终”。
拉丁文中有句话叫“carpe diem”,对现代西方人的思维形成重要影响,一般译做“及时行乐”。但它更深一层的意思说的是我们是凡人,凡人终有一死。“我们想忘却这终须一死的命运,却无法如愿。”狄迪恩写道,“悲哀之处正在于,当我们为损失掉的哀悼时,我们,无论贤愚贵贱,也是在为自己哀悼。”
( 琼·狄迪恩 )
她深入分析了“人为什么自怜”,但也绝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在结尾处,琼讲述了她和丈夫住在加州海滨时去洞穴游泳的故事,必须等潮水涨到一定时刻,他们才能游进那个洞穴,她总是犹豫不决,算错时间,而她的丈夫从来不会那样。“你必须感受潮水的变化,顺应变化。”
没有人眷顾麻雀,到头来,幸运和霉运是平均分布的,约翰告诉她。狄迪恩曾经说她很欣赏诺曼·梅勒在写作《刽子手之歌》时所用的那种平实的语调,而悲哀还是在她看似平实的语调中像雾一样弥漫开来。“我爱你,再多爱一天也不够。”出自一部罗宾汉电影里的台词,也是他们家的流行语。爸爸对病床上的女儿说,女儿拜祭爸爸时又说。狄迪恩自己没说一个“爱”字,我们却听到了她对家人绵延无尽的爱与呼唤。事实上,琼根本无法接受她丈夫去世的现实,她把写作看做是唯一的出口。冷静的叙述下,有她非常不冷静的精神波动,所以书的原名叫《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
( 1926年,琼·狄迪恩与丈夫和女儿在一起 )
《充满奇想的一年》一开始让人以为是一本写得很飞的小说。交流中,书的译者李继宏对书商擅自改动的这个书名不太满意:“Magical Thinking是一种精神病症状,指的是相信事物之间有一种超越物理和精神性的连接。比如想‘如果这朵花的花瓣是单数的,那么她就爱我’等等。我原来给翻译成‘幻念’,未必是完美的,但‘奇想’的意思就更远了。”琼在丈夫去世后,形成了很多强迫性的迷信观念。比如在家门口放着他的鞋,觉得这样他就会回来。拒绝让医生给金塔娜做气管切开术,觉得“这样她就能好起来,如果不做气管切开术,周末我们就会去旅行……”她们乘救援飞机从加州转院到纽约,经停堪萨斯时,琼·狄迪恩想的是“希望来一场龙卷风,把我们像多萝西一样卷走,我们就自由了”。
琼·狄迪恩另一个病态反应是,她特别的自疚精神使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她没如何如何,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书中她并没有写到女儿的去世,但在后来的谈话中她坦承,女儿去世后,她最初的反应是“难堪”,因为感觉自己像个传染源。她面对灾难的态度是直面灾难,比如查阅医学资料,但也对医生的治疗手段形成干预,这些努力没有拉近她和医院那些年轻医生的距离,却让她感到更加无助。
60年代初,从加州伯克利大学毕业后,琼·狄迪恩在《时尚》杂志短暂工作了几年,嫁给了约翰·邓恩,紧接着步入美国文坛,除了在小说剧作方面的成就,她还是新新闻主义的代表人物。传统的新闻报道要求客观中立,但在狄迪恩看来,每人都应该有立场,“所谓客观中立是不真实的,在新闻报道中加入个人的情感非常必要。如果读者不知道记者的立场,那么就谈不上对报道有什么信任”。60年代末她去了嬉皮士的圣地旧金山,写了名篇《向伯利恒匍匐》。一针见血地指出,嬉皮士生活在一种原子化的状态中,与外界社会缺乏联系,社会结构对他们来说不存在。与其说他们在反抗社会,不如说他们对社会完全无知。
<p "="">1976年,已经功成名就的狄迪恩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短文,讲她为什么要写作:“我试图思考。我失败了。每当我试图思考黑格尔的辩证法,我总会发现自己心不在焉,只是看着窗外鲜花盛开的梨树,看着那梨花如何飘落在地板上。”独立自主的性格使得狄迪恩不愿以现成的抽象观念来理解生活,纯粹的抽象观念和纯粹的客体一样对她没有意义,在她看来,有意义的精神活动只能是个人对外在世界的直接反应。也就是说,作家只能写以自己为中心的外在世界。写作的本质就是将自己看待问题的方式、自己的观念以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读者。在《充满奇想的一年》中,她正是这么做的。 爱一天作家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