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亵衣
作者:朱伟最早使人对亵衣引发无穷联想的是西汉的司马相如,他的《美人赋》前半部分模仿宋玉的《登徒子赋》,以邻有美女,在墙头“颜盛色茂”送秋波三年,向梁孝王证明“臣不好色”。后半部分,则讲述一个具体“脉定心正”的故事,说他途经《诗经·风·桑中》中怀春女子“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之地。期是等待,要是求取,前者是等待相见,后者是等待身体相会。他描述暮宿上宫闲院深处,“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婉是柔顺,《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姑慈而从,妇听而婉。”然后他抚琴,美人随琴而歌:“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自私是自己私有。那女子歌罢,“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弛是松开,表是表露,亲是亲昵。
亵衣的亵,《说文》解释是“私服”,私服的一种解释是,有别官服,在家穿的日常便服,这概念就不仅指内衣。另一种解释是,私密亲身遮蔽之衣。《诗经·周南·葛覃》中说用葛覃制成细布粗布,做成衣服,有“薄污我私,薄瀚我衣”之句。薄在这里是语气,瀚是洗涤,这是说,贴身穿的私服容易污秽,所以回家见父母前要洗涤干净。《说文》随后引《诗经·风·君子偕老》中的“兮兮,其子展也,蒙彼绉,是绁袢也”,说亵便是绁袢。
后人认为《君子偕老》是针对卫宣公妾姜的淫乱,劝女人自重。卫宣姜是齐僖公的长女,卫宣公好色,本来为子娶媳,见姜氏貌美,就纳为己妃,生了寿与朔。夫人夷姜死后,卫宣姜欲谋杀夷姜生的太子而立寿,没想寿与情同手足,甘愿顶替先死,结果两人都被杀。等卫宣公死,朔成为惠公,宣姜又嫁给了他的庶兄昭伯。此诗写服饰华贵,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引出“子之不淑,云如之何”的追问。这“委委”是“行可委屈踪迹”,佗是背负,从字义,委委佗佗应是有背负的踪迹,《尔雅》中它变成美的指称,朱熹后来注为“雍容华贵貌”。
绁袢出现在此诗最后一段,这里的是玉色,展是展衣,后妃的六服之次,用以见皇帝与宾客,颜色如玉。是细葛布,绉是细葛布中最细者。绁字原意是缰绳,袢是暑热吸汗。诗中,展衣内露出最细葛布做的绁袢,都是玉色鲜白。有意思的是,西汉刘向的《列女传》中有两个宣姜。周宣王后也叫宣姜,也是齐侯之女,是贤明的代表。她嫁给周宣王后,宣王沉迷云雨,早朝不起,她便自己请罪说:“妾之淫心致使君王失礼而晏朝,令君王乐色而忘德。乐色必好奢穷欲,就会生乱,这都是妾之罪。”致使周宣王扪心自省,勤于政事,成就中兴大业。刘向描述这个周宣姜后,每晚“以烛进,至于君所,灭烛,适房中,脱朝服,衣亵服,然后进御于君。鸡鸣,乐师击鼓以告旦,后夫人鸣佩而去,诗曰‘威仪抑抑,德音秩秩’”。
在《荀子·礼论》中,说到丧礼,为死者沐浴后,束发为,以碎玉与米含在口中作饭玉,美玉塞耳,然后“设亵衣,袭三称,缙绅而无钩带矣”。先给死者穿亵衣,看来这种内衣是紧裹身体——缙是插,绅是带子,彼此插入裹紧,不用钩子与带子,而且要裹三重。荀子是韩非与李斯的老师,他认为,因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所以礼仪目的是为分别而养人之欲,给人满足,使欲不尽物,物不竭欲,两者扶持长久。他又认为,事死如生,所以对死者的礼仪能哺育生者的态度。
《广韵》对亵衣的解释是“衷服”,《说文》对衷的解释就是“裹亵衣”。从马王堆女尸的服饰看,一共18层,“衷二丈二尺”,也确实是紧贴裹在身上。还有辞书解释,亵衣还有名称是“泽”,《诗经·秦风·无衣》有“岂曰无衣?与子同泽”。这个“泽”,东汉郑玄在笺注时认为应是,他认为就是近身受汗润泽的汗衣。
我好奇亵衣究竟是什么形态?汉末刘熙《释名·释衣服》中没有亵衣,却有汗衣,他说:“汗衣,近身受汗垢之衣也。《诗》谓之‘泽’,受汗泽也。或曰‘鄙袒’,或曰‘羞袒’,作之用六尺,裁足覆背,言羞鄙于袒而衣此耳。”“袒”是露,这里说得清楚——用六尺布足够包裹覆盖胸背,是胸古字,为羞、鄙于袒露。值得注意的是,《释名·释衣服》中另有“心衣”:“抱腹而施钩肩,钩肩之间施一裆,以奄心也。”倒似今天胸罩,但它又不仅掩心还抱腹,上下都包了。还有“帕腹”:“横帕其腹”与“抱腹”:“上下有带,抱裹其腹上,无裆者。”两者都为护腹不致着凉,不能算亵衣。再查《说文》中的“泽”,《说文》说它是“绔”,这是“裤”的古字。
亵衣是最里一层包裹,从古人遗留文字看,早时它禁闭的只是上身,衣有领口,所以必须有这一层遮蔽。袜是后来的名称,《说文》中无“袜”字。上衣最末一层是袜,袜裹成桶状,因为裹紧,又有束身的意思。当时脚上的袜子是。关于袜的记载,最值得回味是唐代风流才子李贺诗《追赋画江谭苑》第二首中的“宝袜菊衣单,蕉花密露寒”,“菊衣”与“蕉花”用得太漂亮。
亵衣让人想入非非,主要是因为亵亲身,有狎意。“狎”是亲近,在“亵”上加一种渴求不得,狎亵就成为对意象中亵内隐私的想象把玩。吸汗后亵成脏衣,是亵污,亵污是玷污,带出对自身清净的卫护,也带出别人对玷污的联想,于是“亵渎”强调了隐私神圣保护的另一面。此词最早出现于东汉班固的《白虎通·社稷》:“社稷在中门之外,外门之内何?尊而亲之,与先祖同也。不置中门内何?敬之,示不亵渎也。” 文化亵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