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酒招魂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冯唐)

学医时候,教授一边讲人体构造和机理,我一边琢磨这种构造和机理可以由逻辑衍生出来的观点,比如出生决定论和童年决定论。出生决定论是个基因问题,童年决定论是个定型问题,也就是说,和人性相关的,百分之九十,一个人5岁之前就定型了。

我5岁之前只喝茉莉花茶,到现在也分不出龙井和毛尖的好坏。我5岁之前陪我姥姥和我妈喝散装二锅头,到现在也分不清白酒的好坏。红酒是例外。

第一次喝红酒是掺着海南咖啡喝的。我老姐和我老哥当时也不大,他们坐在马扎上,拉起窗帘,一起偷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我也坐在马扎上,拿床铺当书桌,做作业,背唐诗“美人天上落,龙塞始应春”。我偷听着邓丽君,有句歌很淫荡:“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明知道爱情像流水,管他去爱谁。”我老姐和我老哥听了心痒,找来半瓶烟台产的味美思葡萄酒,再倒进半杯我老爸剩下的海南咖啡,逼我先喝。我之后就再也没喝过比那杯液体更难喝更难看的东西了。

我对红酒的恶劣印象是我最早的书商帮我扭转过来的。这个书商热爱红酒、拉丁舞、妇女。跳拉丁舞,他吃亏在个头儿。有次他喝多了,随便抓了一个腰身妖娆的妇女跳探戈,他的腿甩出去,本来应该悠长绵延地一甩然后在瞬间收回,但是我只看到了瞬间的收回,仿佛林忆莲的眼睛在瞬间闭上。那天,一群人喝光了酒馆以及附近小铺的二锅头,书商跳完舞,脑门上渗出细碎的汗珠儿,从书包里拿出一瓶外国红酒说,你们这群人渣,这红酒是好酒,太早拿出来,一定被你们浪费了,现在拿出来,慢慢喝。

我老姐在美国湾区的家里,有一只我们共同的德国牧羊犬,它叫Zha Zha,5岁,比一般5岁小孩聪明,会用抽水马桶,做家务,每天负责打开信箱取报纸。我偶尔去美国,把老姐家当寺庙,码字,躲清静。每次我写累了从电脑前站起来,Zha Zha就叼着狗链子凑过来,脑袋顶着我出门。

我老妈心脏查出毛病之后,戒了二锅头。她开始唠叨,红酒好啊,血脂高的人,最好喝红酒,一瓶红酒下肚,红酒进了血管,拉着血脂的手走进膀胱,然后尿出来,尿里都带着油星儿。我说,您说的,好像和我医学院里病理生理教授说的不一样啊。我妈问,你教授怎么说的?我说,从前有个叫赵之谦的文人,一个月内妻女双亡,刻闲章“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残月阙”。我身体里有个半兽半仙,只要云散雪消花残月阙的时候,它就醒过来,脑袋从身体里面顶我,让我打开一瓶红酒。一瓶红酒下肚,小兽小仙渐渐柔软,沿着红酒的溪水,漂流出来。我老妈问,你们医学院里病理生理教授就是这么教你的? 红酒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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