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Ⅰ号”:奢侈的打捞

作者:贾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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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Ⅰ号”出水的珍贵文物:龙纹金手镯 )

一波三折的价值确认

5月末的海面上偶有风浪,“南海Ⅰ号”的打捞时断时续。趁风浪的间隙,记者见到与同事们换班上岸的崔勇。他从中英合作打捞到水下考古队最后一次发掘,见证了“南海Ⅰ号”发现的全过程。

作为中国水下考古培训班的第一批学员,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水下考古研究中心的崔勇参与了1987年中英合作打捞。也就是在那次打捞“东印度公司载满白银的船只”中,意外发现了另一艘船的身影——用“爪斗”抓上来的是几百件瓷器、铜器、锡器、镀金器和铁器,所有的文物都发出同一个信息:这是一艘南宋沉船。

1989年,“中日联合南海沉船水下考古调查队”再次出发寻找这艘宋代沉船,但因气候原因,这次探摸虽然确认了沉船的准确位置,但收获不大。参与调查的国家博物馆水下考古中心主任张威在他的《南海沉船的发现与预备调查》一文中写道:“一块瓷片,一片船板,面积约1平方米、高约30厘米的凝结物”——这就是第一次调查的最大收获。也是在这次调查中,这艘船有了自己的名字“南海Ⅰ号”,命名的调查队队长、国家博物馆前馆长俞伟超曾解释说:“这是国内发现的第一个沉船遗址,它意味了一个开始。”

因经费问题无法解决,“南海Ⅰ号”的探摸被迫搁浅,一搁就是十几年。等到考古队拿到香港商人的150万元赞助再次出发,已经是2001年。崔勇回忆说,他在能见度几乎为零的水下“摸”了好几天,终于摸到一块凝结物,他用自己的手臂量了量,仅仅高出海底大约30厘米。在相距不到10米的地方,又找到了第二块凝结物,这块稍大一点,高出海床60~70厘米。这两块凝结物和一片带冰裂纹的青白瓷片如同“南海Ⅰ号”的“DNA”,与1987年的发现比对一致,“南海Ⅰ号”终于找到了。

“南海Ⅰ号”:奢侈的打捞1( “南海Ⅰ号”出水的珍贵文物:青铜镜 )

2001年这次调查的一大惊喜是,发现船体基本完整。对考古来说,与船上装载的瓷器相比,船只本身的研究价值显得更为重要,因为,有关早期造船史的资料不仅在中国,在世界上也非常少见。当时考古队的副队长、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水下考古研究中心的张松对记者说,这使“南海Ⅰ号”得以重新评估,国家文物局和广州市认定:“南海Ⅰ号”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年代最早、船体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远洋贸易商船,对研究我国历史上重要的对外贸易通道——“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以及我国的造船史、陶瓷史、航海史都有极为重要的科学价值。

“南海Ⅰ号”的故事贯穿了中国水下考古研究的20年。虽然对它的打捞因资金问题几次停顿,但它每一次浮出水面都成为焦点,也必然是中国水下考古的一个特例。张松说,确认了“它是一条什么样的船”之后,“如何保护与开发”的问题就不是钱的问题了。

“南海Ⅰ号”:奢侈的打捞2( 清代绘画中停泊在广州十三行外的外国商船 )

不计成本的保护?

2001年起,水下考古队进行了多次试掘。沉船表层不时有文物被打捞出水,瓷器、钱币、银锭、金银饰品、漆器、动物骨骼……沉船的保存情况,多少让考古队员们没有料想到,虽经过七八百年的海水浸泡,碗和碗之间甚至还有草绳的痕迹,船体结构仍然坚固,甚至有整体移动的可能。

“南海Ⅰ号”:奢侈的打捞3( 潜水员一遍遍地潜入海底探寻“南海Ⅰ号”的准确位置 )

“沉船的两端是两块很大的凝结物,凝结物露出海底淤泥。在船体中部,有一个方形的木制底座,应该是桅杆基座。桅杆已经没有了,两面的船舷虽然已经破损,但木质还算结实,我们探摸到了船舱,沉船满载着瓷器,一摞一摞码放得很整齐。”崔勇说。

但试掘过程中,他们也发现了日后打捞的障碍。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水下考古研究中心副主任魏峻说,国际上流行的方法是原地发掘,先把货物一批批打捞出水,再根据船体情况,脱盐脱水,打捞上来。但“南海Ⅰ号”所在海域,水深22到25米,14米以下能见度就几乎为零,水下考古要进行的测量、绘图、照相等信息采集工作在黑暗条件下通通无法进行。另外,按照安全潜水规定,每人每天最多只能潜水两次,每次最长只能停留45分钟,两次间隔时间至少6小时。而这里的海况不好,淤泥回淤速度快,经常是今天挖一个坑,明天就填满了。这里属于渔业作业区,盗捞的风险也很大。因此,分批次打捞,不知要拖上几年。

“南海Ⅰ号”:奢侈的打捞4( 西沙群岛海域“华光礁Ⅰ号”的出水文物 )

一晃到了2003年的雨季,考古队的试掘工作暂停了。崔勇突然想到殷墟的方法:考古学家李季将全部甲骨文放入一个套箱中,整体迁移到安阳火车站,再运到南京慢慢发掘。这一“整体迁移”的方法提醒了他:这里的淤泥层超过30米,为什么不能如法炮制——“整体打捞”呢?

崔勇找到广州市打捞局,问他们这一方案在技术上是否可行。打捞局局长助理何伟章对记者说,他当时还提出一个“现场考古”的想法:用钢板围堰起来,围堰内抽水,在周围填一个人工岛出来,这样,水下慢慢考古,水上可以建一个旅游点,一举两得。但粗略一算,造价要30亿元。而且离岸20海里,围堰也不太现实。

“南海Ⅰ号”:奢侈的打捞5( “华光礁Ⅰ号”的出水文物 )

何伟章说,目前这种整体打捞方式在世界水下考古领域还没有先例。在技术上是可行的,简单地说,就是将船体和船上满载的货物连带周围的淤泥一起,从开放式、零能见度的海底,整体搬到专门为它建造的“水晶宫”里。“水晶宫”模拟海底保存环境,但不同的是,那里能见度清晰,无潮汐、洋流及海洋生物的威胁,这样不仅可以大大减少发掘的难度,而且使沉船发掘过程的展示变为可能。

2001年以来,对“南海Ⅰ号”的考古意见分成两派:一派是国家博物馆水下研究中心坚持的“原地打捞”,另一派是广州市考古研究所坚持的“整体打捞”。张松说,后来张威和他各自带人深化两个方案。魏峻说,“原地打捞”技术较稳妥,成本低,但考古过程有损失;而“整体打捞”更利于保护和研究,但技术和成本要求都很高。

“南海Ⅰ号”:奢侈的打捞6( “南海Ⅰ号”出水的珍贵文物:瓷器 )

2005年国家文物局召集的专家论证会上,21位到会专家在两个方案中最后确认了“整体打捞”。魏峻说,当时整体打捞占绝对优势,18票赞成,2票弃权,1票反对。张松说,和国际上沉船打捞更注重商业利益不同,我国因为不能拍卖文物,水下考古保护重于研究,研究重于展示。

按照广东省救捞局制订的方案,一个巨大的铁制沉箱将是吊装这艘沉船的容器。两艘万吨级起重打捞工程船——“华天龙号”和“南天龙号”,是打捞工程的两个“大力士”,一艘平板式全潜舶将把“南海Ⅰ号”托出水面,并平移到十里银滩的水晶宫内。打捞全过程需要209个工作日。何伟章说,整个船体的重量是3600吨,原设计将驳船改造,分多个吊臂把它吊起来,但分散受力有连锁断裂的风险,但过程中可载4000吨的“华天龙号”正好建造,这是“南海Ⅰ号”的“东风”。

何伟章说,建临时码头花了1400多万元,还有施工中投入的钢材、水泥、水下设施、船舶、人工等,单说这两艘船,“南天龙号”每天租金29万元,“华天龙号”是60万元。这样算下来,打捞工程预算1.19亿元。崔勇说,加上建“水晶宫”要花1.5亿元,粗略算来,“整体打捞”的总成本将近3亿元。现在国家财政给了3000万元,广东省自筹了6000万元,缺口还很大。而“原地打捞”,就算花上5年,每年花1000万元,总共也就5000万元。

但崔勇他们认为,从保护角度,两种方案的成本是不可比较的。张松说,“原地打捞”容易损失历史信息,或者对信息造成二次破坏:“就像一把芝麻撒在淤泥里,拼成一个图形。这么做,等于是芝麻上来了,图形没了。”

但让何伟章无奈的是,他们的打捞工程预算大概1.19亿元,可因涉及本省利益,打捞局只得签下了7100万元的合同。“现在是骑虎难下。南海的最佳工作季是3到5月,东北季风渐弱,而西南暖湿气流还未过来,海面比较平缓。一进入6月,西南风增强,工程难度就越来越大了,如果不能在台风来临前完工,漂在海上,损失就更惨重了。”

沉船的利益空间

“‘南海Ⅰ号’价值3000亿!”自2003年公开了这一沉船发现,人们对它财富的猜想就越来越高。据2002年试掘上来4000多件完整瓷器,主要产自4个窑系:一是景德镇窑系的影青瓷,有划花碗、小瓶、葫芦形瓶等;二是福建德化窑系的白瓷,以印花粉盒为主;三是福建磁灶窑系的绿釉碟、碗;四是浙江龙泉窑系的青瓷,如划花碗、青釉盏等。据估计,整船文物可能达到6万到8万件。

魏峻说,所有文物都属于国家,根本不存在拿“南海Ⅰ号”文物拍卖,也没有这种可能性,以后所有文物只会放在阳江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所有文物的价值要从三方面考虑:一个是科研方面的价值,一个是艺术价值,第三方面才是经济的价值。

一位参加了方案评审的考古专家对记者说,“整体打捞”要比“原地打捞”多花几倍甚至十几倍的资金,一般的沉船打捞也就花几百万元。“‘南海Ⅰ号’的价值真值得这么做吗?这是掺杂了地方利益的结果。为什么广东省花这么多钱打捞?如果将这艘船留在广东,考古所几辈子都不愁没活干了,‘水晶宫’——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也会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

阳江市海陵岛旅游局副局长张文彤透露,该岛去年旅游者有175万人次,“南海Ⅰ号”要运到岛上,即使没有“申遗”,旅游者最保守地估计也要翻一番,达到350万人次,可以增加数以亿计的收入。

“南海Ⅰ号”的意义还不止于此。崔勇说,这是广东省打造文化大省的亮点,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广东有钱,也有技术,缺的是文化发现,‘南海Ⅰ号’正好契合了各方面要求。整体打捞,换了别的地方都做不到,是不可复制的。

广东省政府参事、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黄伟宗对记者说,广东省初步的规划,是将省内“海上丝绸之路”的遗址和文物打包“申遗”。

海上丝绸之路是中国自唐宋以来,进行海外贸易的水上通道。中山大学地理学院教授司徒商纪对记者说,“南海Ⅰ号”的沉船海域正好在由泉州、广州港经徐闻、合浦到印度、斯里兰卡这条传统的“海上丝绸之路”的航线上,因此,这批材料成为复原“海上丝绸之路”,研究中国航海史、造船史、陶瓷史等的重要实物资料之一。

在199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关“海上丝绸之路”考察时候,泉州展示了刺桐古港、古代番商伊斯兰墓地等文物和遗址,尤其是一艘南宋沉船,激起考察人员兴趣。考察的第二年,泉州就成为“海上丝绸之路”中国段唯一入选的城市。自此,泉州、宁波和广州为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的“申遗”,比拼了10多年,广州一直处于被动地位。黄伟宗说,这和没有大量极具价值的文物出土有关。

“泉州发现的那艘南宋沉船,无论从年代、大小还是完整程度上来看,都不能跟‘南海Ⅰ号’相比。”中山大学教授黄启臣说,“以后再为‘海上丝绸之路’‘申遗’,谁敢把广东落下?”

沉船勾勒的“海上丝绸之路”

自“南海Ⅰ号”首次被发现的1987年开始,中国水下考古持续开展了20年,在300万平方公里的海洋国土和1.8万多公里长的海岸线上搜寻着沉船踪迹。

就在“南海Ⅰ号”被整体打捞的同时,西沙群岛海域的另一艘南宋沉船——“华光礁Ⅰ号”的打捞也在进行,5月10日,西沙考古队打捞出水青白瓷、珠光青瓷等珍贵文物近万件。队长张威介绍,“华光礁Ⅰ号”发现于上世纪90年代,是中国目前在远海海域发现的第一艘古代船体,残存船体覆盖面积约180平方米,船体残长20米,宽约6米,舷深约3~4米,初步估计该船排水量大于60吨。这次发掘也被称为是中国水下考古有史以来,筹备最好、实施最严谨的一次水下考古发掘。

“南海Ⅰ号”:奢侈的打捞7在“华光礁Ⅰ号”沉船遗址发掘工作期间,考古队还分别对华光礁、玉琢礁、北礁进行了考古调查,新发现沉船遗址10处,其中北礁的4处新遗址中已经有2处被盗掘。

张威说,这次对“华光礁Ⅰ号”沉船遗址的发掘是抢救性发掘,是针对疯狂的文物盗掘行为的一次“抢救性反应”。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巨大的商业利益驱使下,附近的渔民,还有国际上一大批专门对水下文物进行商业打捞的所谓“寻宝者”,在南海盗掘行动猖獗。在近些年的海外艺术品拍卖会上,“水捞文物”纷纷以天价成交。最严重的一次是2005年的“碗礁Ⅰ号”——等到全部物品挖掘出来,发现11个舱中有7个被毁,盗毁文物3.5万多件。

水下遗产的抢救迫在眉睫。“南海Ⅰ号”打捞和“华光礁Ⅰ号”沉船遗址发掘项目是中国海疆考古“十一五”(2006~2010年)发展规划中的关键部分。按照这一发展规划,中国将在广东、福建以及北方的黄、渤海一代进行水下沉船发掘与打捞。张威说,从近海勘探到远海发掘,中国水下考古在逐渐成长,现在已经进入一个成熟阶段。

这些沉没在海洋的遗物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线状分布的一处处遗珍。从“华光礁Ⅰ号”到“南海Ⅰ号”,再到大量古沉船,有大量宋代瓷器出水,补充了“海上丝绸之路”方面的实物资料。

唐宋以来,“海上丝绸之路”空前繁荣,当时的中国商船主要从广州、泉州、宁波、扬州等地出发,途经西沙群岛、南沙群岛到达波斯湾、红海,乃至北非和地中海沿岸国家。中国的丝绸除通过横贯大陆的陆上交通线大量输往中亚、西亚和非洲、欧洲国家外,也通过海上交通线源源不断地销往世界各国。两宋时造船业和航海技术的发展在我国历史上是空前的,加之政府鼓励对外贸易,海上丝绸之路盛极一时,当时对外贸易的主要港口是广州、泉州、明州(宁波)和杭州。

伴随大量的航海活动,中国古代有相当多的船舶及其物品沉没海洋,形成了无以计数的水下文化遗产。据专家推测,仅南海就有2000条以上的古代沉船,其中大部分为“海上丝绸之路”时期的商船。据厦门大学人类学系教授吴春明所著《环中国海沉船》记载,至今,仅在西沙地区的北礁、全富岛、珊瑚岛、南沙洲、南岛、北岛、东岛、金银岛,以及南沙地区的郑和群礁、道明礁、永登暗沙、南通暗礁等地就发现了大量中国古沉船。

从目前发掘的古沉船中,发现的文物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是古沉船均为宋代商船,二是中国古陶瓷产品比例很高。陶瓷器大部分是福建、江西、浙江等地生产,按照釉色分类主要有青白釉、青釉、褐釉和黑釉几种,器型主要为碗、盘、碟、盒、壶、盏、瓶、罐、瓮等。专家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海上丝绸之路”也可以称得上是“海上瓷器之路”。这些史料记载和沉船文物,将让“海上瓷器之路”航线图越来越清晰。■ 考古文物博物馆打捞南海水下打捞海上丝绸之路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