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与 《扬帆万里》 ——一个70年代话剧样本

作者:孟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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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天明 )

陆天明的《扬帆万里》是最早描写知青生活的文艺作品之一,早于梁晓声、陆天明的妹妹陆星儿等人的知青文学。陆天明说,那个阶段的文学创作也曾一度“繁荣”过,刘心武在那时期写过剧本《铁肩谱》、贾平凹在那时期也写过散文,只是没有被发掘。70年代文学戏剧界冒出来的新人有李珍、段瑞夏等。

1964年,年仅21岁、在上海每月已经领取19元生活津贴的街道团干部陆天明被派去动员街道青年到“广阔天地”里“建设边疆保卫边疆”。那时他最爱看的书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学习书中革命斗士,磨炼自己意志也是他的人生追求之一。本因为身患“肺结核”,又已是领取津贴的团委干部,党委只要他动员别人去边疆就可以了,但他还是写了血书,发誓“一辈子扎根边疆农村,永不回城”。那年上海报名去新疆兵团的有3万人,第一批被批准迁走户口的却只有1万人。

陆天明来到“天山脚下”、距独山子矿区6公里的农七师,劳动了一段时间后,调到农场机关。整整7年,他丢下了原本热爱的文学,因为当时流行这样的看法:为实现个人理想,去搞文学创作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的表现。直到1971年,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0周年,上面下了文件,为“繁荣革命文艺创作”,号召业余作者拿起笔来。此时,已是农场宣教组组长的陆天明赶紧打报告,请了7天“创作假”,在宣教室那堆满旧书废报纸的仓库里、在零下20多摄氏度也不能生火的条件下,写了4.5万字的四幕话剧《扬帆万里》,内容是讲上海知青如何扎根边疆的故事。

凭一股激情写完后,剧本也就不了了之了,因为没有任何门路使它发表,更遑论付之演出了。隔年,陆天明回上海探亲。看到上海人艺演出沙叶新创作的北大荒知青话剧,非常激动。他给上海人艺写了一封信,附上自己的剧本,想请这些专家提提意见,就这么“莽撞”地寄了过去。在陆天明的印象中,上海人艺的院子非常高雅、阔气,而自幼生活在上海“下只角”的陆天明说他至今走过人艺大门,心里还是会肃然起敬。所以,当时信寄出后,他并不认为会收到回复。

在他即将回新疆前的某一天,忽然听到窗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陆天明在吗?”在“下只角”的小弄堂里,从来没有人讲普通话。陆天明冲到窗口,往下一看,见两位气质与众不同、身背当时已属非常时髦、市场上还没有销售的人造革黑皮包的男人来访,其中一位是俞洛生,此人后来成了上海人艺的艺术总监。他们告诉陆天明,他们读了他的剧本,大家哭了。剧院准备采用这个剧本,已经为他开了证明,向农场续3个月假,并委派3个人教他如何修改剧本。“这是我一生中读的第一个‘艺术大学’。”陆天明后来这么说。后来,上海人艺的工宣队认为,他的户口已经迁到新疆,作品不适合代表上海去参加全国调演,于是这部戏的首演其实是由西安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完成的,在这个剧中“跑龙套”的还有后来成了西影厂厂长,扶植过张艺谋、陈凯歌的大导演吴天明。

陆天明与 《扬帆万里》 ——一个70年代话剧样本1( 陆天明年轻时创作了多部话剧,近年来转向小说 和电视剧创作。图为电视剧《省委书记》、 《苍天在上》和《大雪无痕》 )

这部戏经新疆、西安、兰州等话剧团的演出,被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当时的负责人赛福鼎看到,决定拿它代表新疆参加全国调演,并定下让王蒙等来帮助修改。王蒙当时“落难”新疆,还只是新疆文联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文革”时期多是“奉命文学”,一般都由“写作小组”来完成。写作组成员是组织决定的,抽调党的领导、工农兵业余作者和专业作者组成“三结合”创作班子。创作过程往往要先学习一段毛泽东著作,定下一个基调,确立大的情节冲突。

调演之后,奇迹再次发生。中央广播文工团电视剧团找到陆天明,希望他能到该团去工作。用陆天明的话说:这个消息在农场等同于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当时从他所在的农场到北京,中间还隔着师、兵团、自治区、北京中央直属单位……这中间的路比银河系还遥远。即便现在,北京户口仍十分“珍贵”,而在30多年前,进京比现如今要难上千倍万倍,唯一的途径是找人对调工作,或考大学分配留京,但那时被终止的高考还没有恢复。当时,陆天明的大儿子陆川已经三四岁了,妻子已经怀了二儿子。他们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北京?去北京搞专业创作,“脱离了火热斗争生活”、会不会背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还能不能写出东西?他非常犹豫,提出要考虑一周时间。但终究抵挡不住去首都工作的“诱惑”,一周后,他答应了,但却向广播文工团提出了一个“狂妄”又“非分”的要求:要对方拿4个户口,把他的爱人和两个儿子一起调进北京。而且还没有送一分礼,反而是人家倒过来请他在上海东雅饭店吃了一顿饭,当时还很罕见的“锅巴鱿鱼”:“那汤汁往很烫的锅巴上浇去,‘滋拉’一响,当时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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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应起电视剧《孽债》和生活中那些为了回城而离婚、自残、抛弃子女的知青,陆天明理直气壮地说:“我提这个要求,虽然看起来很狂妄,但确实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的做法。换任何一个人,在当时情况下,都会自己先回城的。”

这种无偿帮助让后来的常人无法想象,从新疆兵团到广电总局大院,一直有人怀疑陆天明之所以能全家调进北京,一定是因上面有人,而且还一定是“四人帮”那一级的高级人士,才有这“左右乾坤”、改变他一家命运的手段。再加上他又写了两部“打倒走资派”的话剧,在1975年底进京,还没来得及得罪新单位的任何人,第二年就作为广电总局重点对象,被“停职审查”。当时在大会上宣布的审查对象一共11人,另外10人都是大院里“文革”中两派的“群众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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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审查前不到一年时间里,他写了《樟树泉》、《火,通红的火》这两个话剧剧本,《樟树泉》和《扬帆万里》收录在1973年月12月和1974年4月出版的《朝霞》丛刊《珍泉》、《青春颂》里。

1970~1976年,“奉命文学”中写话剧的还有《钢铁洪流》(后被改编拍摄成电影《火红的年代》)、《小将》、《新的征途》、《凌云志》(原名《银花灿烂》)等剧目。陆天明说,他当时写作,完全是出自内心感受,即便偏激,也是从自己心里涌出的,虽然后来为此付出过沉重的代价,但从来没后悔过。他说,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成长成熟付出代价的。他说他多年来,从心底里崇拜伟大领袖毛主席。《扬帆万里》的创作动机,以至于后来的反腐败,就都来自于他在兵团基层生活10多年的切身体验。他说兵团的传统本该是革命的三五九旅沿袭下来的,强调官兵同吃同住同劳动。但在当时基层实际生活中,他们的口粮,98%是粗粮,只有2%的细粮,粗粮往往还是发了霉的苦涩的玉米粉。细粮要留给病号,更多是让下连队检查工作的领导吃了。知青谈恋爱,给对方送点白面票就等于今天请对方吃鲍鱼席了。记忆中,有一次他去场部汇报工作,糊里糊涂闯进了领导的小食堂,看到桌上仅主食就有片儿汤、饺子、馒头、馅饼等好多样,荤菜炒了一大桌,与连队里盐水煮白菜和霉苞谷馍相比,真是天壤之别。陆天明汇报完工作,领导们也没让他坐下一起吃点,连客气话也没说一句,挥挥手让他走。他第一次感受了“等级”、“隔阂”和“差别”,看到了某种“质变”。他把这些感受写进了作品里,“走资派”自然成了剧本中的反角。

陆天明承认,70年代的作品艺术上有很多弊病,把人性简单化,充满了狂热性。但这种狂热和简单化的形成是有时代背景的。在上海时,曹雷演的话剧《年轻一代》他连看7遍。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一些人总认为在“文革”时期写作的人是讨江青好的“投机分子”。陆天明说:“当时的确有一帮投机分子,但我确信,像我们那样的一批年轻人,不是为了投机。我们是真诚地相信这是一场革命,并真诚地投身于此。要知道,当时我们那样做,是没有任何物质收益的。我们当时的的确确是磕死了注销掉上海户口,要在边疆农场干一辈子的。做梦也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还会调到北京。我调到北京时,一家4口只有十来个纸板箱,没有任何家具和存款,我每月工资38.92元。写作没有一分钱稿费,努力只靠信念,就算是‘投机’,也是没有任何个人利益打算的‘投机’。” 年代样本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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