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作者:朱伟伦敦最吸引我的是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港台叫法是“西敏寺”,倒也有一种亲切。对它的向往,首先在那些重重叠叠庄严的哥特结构下升腾着的合唱。宗教合唱中,总以为英国的赞美歌是最美的:典雅,温暖,醇厚又严谨,与德国人或法国人的气质有很大差别。这个教堂本身就是极优秀的录音地点,一代又一代合唱团在烛光与管风琴伴奏下,都是出色的演唱。记得第一次听这个教堂合唱团的演唱,是当时已经垂垂老矣的布鲁诺·瓦尔特指挥下的莫扎特《安魂曲》,此后,基本是见到这个合唱团的版本就想买回来收藏。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耸立在那里,庄严中的宏大有一种特殊意味。走进去,尽管之前已有各种各样的想象,还是会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想想吧,几百年来,从历代国王到各类著名的艺术家、科学家,几千人前赴后继,一代压一代,都静静安眠在这里,以致到处都是石棺、雕像、墓志铭。这才叫累积的伟大历史!那些庄严合唱里正是混合了这么多伟大灵魂的气息,才有那样感人的力量。
我崇尚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原因,还因为它是一部英国音乐史的见证。在这所教堂北侧廊靠近管风琴处,安葬着被称为英国最伟大作曲家的珀赛尔,他的墓志铭上刻着:“已去了那有福之地,只有在那里,他的和声才能被超越。”珀赛尔1679年起在这所教堂里当了15年管风琴师,那时巴赫和亨德尔还没出生,蒙特威尔第已经在威尼斯死了30多年,他就在这空当里成为世界级伟大作曲家。珀赛尔最著名的作品,是他30岁那年所作的唯一一部结构非常精练的小歌剧《狄多与埃涅阿斯》,被称为英国巴洛克时期的杰作,而他音乐中最有味道的是为王室与教会作的赞美歌、颂歌与迎宾曲。他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对人声的处理上,听他的赞美歌、颂歌与迎宾曲,征服你的是一种委婉的长度——一首歌曲篇幅最长能婉转到10分钟,不同声部在其中的叠加迷人极了。
这种赞美歌,继承了珀赛尔之前塔里斯的传统。塔里斯1505年出生,死于1585年,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人物。他1540年起为皇室教堂服务,其音乐深得伊丽莎白一世的喜爱。塔里斯之前,是邓斯泰布尔,1385年出生,死于1453年,在哥特时代创造了英国的赞美歌形式,影响到当时的音乐发展。邓斯泰布尔的音乐,现在只能在哥特时代的音乐专辑中找到残片,塔里斯的赞美歌与弥撒曲,则还可以通过塔里斯合唱团的演唱来感受其魅力。沃恩·威廉斯在1910年作了一首《塔里斯主题幻想曲》,现在已经变成了流行音乐,在英国到处都能听到。这两位先驱的遗体都不在威斯敏斯特,邓斯泰布尔在伦敦沃尔布鲁克的圣斯蒂芬教堂,塔里斯在格林威治的圣阿腓基教堂。
英国赞美歌到珀赛尔发展到辉煌期。但珀赛尔只活了36岁,他英年早逝,寿命只比莫扎特长一年。从根据他的遗容塑成的石膏像看,他太纤弱了。因这纤弱,留下了器乐创作薄弱的缺憾——只留下一些键盘与室内作品,而且质量不高。他死于1695年,大约因为肺病。临死这一年,他作成我以为是他最优秀的《为玛丽女王葬礼所作的音乐》,结尾是威严的鼓声渐渐消散。作完这音乐,他就死了。在威斯敏斯特,当年曾为他举行豪华的葬礼,他老师布洛、师弟克拉克等都为他作了挽歌。英国Hyperion公司专有一张重新演唱这些挽歌的唱片,布洛所作的长达20分钟,与珀赛尔的音乐比,实在太过平庸了。
在威斯敏斯特,另一位压倒珀赛尔的音乐巨人,是德国人亨德尔。相比珀赛尔的纤弱,亨德尔是太强壮了。1712年,他在珀赛尔死后17年到伦敦定居,成为宫廷乐正,无疑是在珀赛尔遗弃的风格基础上,开始获得王室欢心。如果对比他与珀赛尔的赞美歌,会发觉他对他的依赖与模仿是如此严重,据说他就从这些作品中找到了伦敦人喜欢的趣味。但相比珀赛尔,他又幸运地获得了超过珀赛尔一倍的生命,即使定居伦敦后,也有47年的充裕时间来创作大量歌剧、清唱剧与受难曲,以洗刷珀赛尔的影响,并以宏大的规模与声势超越他。亨德尔死于1759年,他在遗嘱中要求葬在威斯敏斯特,当时的教士会将他安置在西南角,有意隔离了珀赛尔。他死后100年,狄更斯成为他的邻居。他的塑像头部也取自他遗容的石膏面型,塑像中他倾听着天使歌唱,手里拿着《弥赛亚》的乐谱,上面写着:“我知道,我的救世主活着。”
我一直觉得,亨德尔对英国本土音乐的影响是灾害性的,这种灾害性是指他以一种体积的气势与浑厚,强调节奏,加重喜悦与情感,覆盖了英国本土音乐精致但孱弱委婉地抒情的传统。由他开始,经古典与浪漫主义时期,德奥音乐的这种压迫,使英国人传统中的气质很难形成一种趣味,更遑论对这种趣味的保护。于是,珀赛尔之后,英国近200年都没再诞生大作曲家,直到19世纪末埃尔加在晚期浪漫主义土壤上顽强地出现。值得注意的是,埃尔加是以华丽的管弦乐外衣才赢得世界的认可,赞美歌的美丽孱弱传统藏在外衣里。与埃尔加同时期还有一位重要作曲家帕里,因外表气度装饰不够,就未获得埃尔加那样的声誉。
被写成的音乐史,从某种角度,是以一种趣味对另一种趣味的破坏史。埃尔加之后,进入20世纪,英国作曲家名气最大的是沃恩·威廉斯与布里顿。这三位现当代作曲家,好像只有沃恩·威廉斯葬在威斯敏斯特。埃尔加晚年隐居在家乡伍斯特,最后葬在家乡附近小莫尔文圣瓦斯顿教堂。布里顿与著名男高音皮尔斯共同生活了35年,最后死在他怀里,因为喜欢奥尔德伯格,他最后留在奥尔德伯格,葬在它的公墓里。但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里,他们都立着纪念碑,与珀赛尔一起,构成英国音乐史的一个整体。 威斯敏斯特教堂艺术音乐威斯敏斯特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