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加

作者:朱伟

到英国去,正赶上埃尔加诞辰150周年纪念,这位英国音乐领袖出生于1857年6月2日。遍地乡村中到处都是他被明媚包裹的伤感旋律。在伯明翰听一场该城交响乐团纪念他的音乐会,演奏他完成于1910年的小提琴协奏曲。埃尔加曾在此城音乐学院当过教授,这首协奏曲为当时闻名遐迩的奥地利小提琴演奏家克莱斯勒而作,克莱斯勒就靠它的高超技巧表现,稳固了当时世界第一把小提琴的地位。可惜至今各大唱片公司好像都未找到他当年留下的录音。

这首协奏曲,我喜欢1997年西蒙·拉特指挥的,伯明翰交响乐团与当时40岁的英国小提琴演奏家肯尼迪合作的版本。也许因为这个录音过于刻骨铭心,那晚的音乐会竟使我特别失落——没有了肯尼迪与西蒙·拉特,伯明翰交响乐团竟降低成了三流水平。因为无法组织优雅的沉思与激动不安的技巧之间的关系,这首感人的协奏曲竟被演奏成拖沓而又令人难耐地冗长。

这是小提琴协奏曲中篇幅最长者,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算篇幅长,从容演奏也就是40多分钟。我喜欢的肯尼迪演奏此曲用了将近54分钟,接近了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长度。此曲以我自己体会,如以快于50分钟的长度,抒情沉思的乐段就会显出过于匆忙。比如那个美国美女希拉莉在2004年被吹捧得很高的版本,用了49分钟,第二、第三两个乐章各比肯尼迪快了两分钟,正好潇洒快速在肯尼迪最迷人的部位。这首协奏曲中本有两种性格对比的要素,一种类似德国作曲家理查·斯特劳斯的性格,被激情操控出华丽的音色;另一种类似德国作曲家勃拉姆斯性格,内敛着忧郁的清秀的抒情。希拉莉的演奏相比肯尼迪,恰好强调了两种不同方面。肯尼迪以英国绅士优雅的伤感和平稳的德式沉思为基调,希拉莉则强调华丽激情的不断触发,于是结构中占主导地位的,就变成高技巧琴声喧嚣着经过——当然,以她这样的年龄与她的美国背景,也不可能深切体会这首作品的内涵。

写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时,埃尔加已经53岁,有了与他早期作品,比如《威风凛凛进行曲》、《谜的变奏曲》甚至《第一交响曲》等不一样的对深层情感的凝思。我甚至将这首协奏曲看成他走向晚期创作的开始。它的总谱上因为有西班牙语“在此封藏着某人灵魂”的标示,后人曾考证,这是与他亲近的一位夫人,他与她是精神性的彼此向往。而我从其不断伤感着的那个最感人旋律的不断撩拨中,听到的却是一种极为感人的温厚依恋。它使我想起被喷溅成五彩缤纷的激情对比出的那种被灯光摇曳着港湾的宁静,想起德沃夏克在美国所表现出的难割难舍的思乡。德沃夏克当时刚刚去世,埃尔加极喜欢他音乐中这种依依难舍。这首协奏曲中所指的灵魂,我更相信与长他9岁的妻子爱莉丝有关。

相比这首小提琴协奏曲,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更有名。他的大提琴协奏曲完成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1919年,与小提琴协奏曲相隔9年。当时埃尔加已过60岁,眼见老朋友相继去世或在战争中变成敌人,妻子又患重病。他说:“一切优美、干净、新鲜与甜蜜都离我十分遥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于是我们就听到了那样嘶哑着一声长叹的开头。我读三联书店最近翻译出版的《纽约时报》优秀音乐评论家哈罗尔德·C.勋伯格的《伟大作曲家的生活》,书中许多见解极为出色,其中说埃尔加创作这首协奏曲是想“退缩到一个他从没有去过的隐秘世界”。作完它第二年,爱妻去世,他也就名副其实地变成一个孤独老人,所有的事情似乎也都就此完结了。

与小提琴协奏曲比,这首协奏曲的简洁凝练,就像被风干了水分。本来夸张用以表现乐队色彩的部分都被凝滞,只有靠有力的琴声才能强行拉开这种凝固。就我自己趣味,由此喜欢他的小提琴协奏曲胜过这首大提琴协奏曲,原因是这首大提琴协奏曲中浸透了太多悲凉的死亡气息,就像一首挽歌。而因这种悲婉,我以为,损害了他原来音乐中色调斑斓的那种美丽与宁静。

我的这种感觉,也许与那部描写英国著名大提琴演奏家杜普蕾悲情的感人电影《希拉蕊与杰奎琳》(Hilary and Jackie)有关,这部电影改编自杜普蕾姐弟对她的真实回忆。杜普蕾与这首协奏曲紧密联系在一起,她因这首曲子的演奏成为当时最受瞩目的明星,变成它的象征。《希拉蕊与杰奎琳》中最催人泪下的,就是她演奏时那种悲不自禁。那样似乎用尽了全力的运弓,我听到的都是在黑暗中欲哭无泪的挣扎。《希拉蕊与杰奎琳》中,天才大提琴演奏家杰奎琳神经质苦苦追求而怅然无求的,其实仅仅是一个温暖的家,大提琴冷酷地隔绝着她对家那种绝望的希冀。

杜普蕾1965年与巴比罗里指挥伦敦交响乐团的录音,曾获白金唱片奖,也就成为这首协奏曲最深入人心的演奏。但我却对这张唱片有一种心理恐惧——听她演奏,就想到她的悲剧生涯。某种意义,女人是不应该拉大提琴的,尤其像她这样,用男人般的力量这样冲动地拉这样悲恸的曲子,寄托无穷无尽的绝望。杜普蕾1961年17岁时首次登台,直到1971年底留下最后的录音,仅仅10年的演奏中,几乎一直在迎合听众需求拉这首曲子。我总觉是这首曲子中的死亡气息浸透了她的肌体,才使她患上多重肌肉硬化症,从无法举起琴弓到渐渐蔓延成全身僵硬,直到1987年才痉挛着痛苦地离世。于是此曲我听得多的,反而是法国大提琴演奏家富尼埃的版本,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因为他减轻了其中的悲恸浓度。卡萨尔斯演奏此曲,我也觉得用了太重的气力。

个人体会,喜欢上埃尔加需要时间。埃尔加生活在那个后期浪漫主义时代,听他的音乐,需要从他追求的雄壮宏大的音响效果背后去捕捉他崇尚为高贵的优雅元素——它们常常是纤细的弦乐,带有一种神秘趣味。 埃尔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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