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 家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杨不过)
我最耿耿于怀的评语来自于我的父母——他们一直认为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原因在于,自16岁离开家起我从没提过想家二字,甚至每次在家里待两个星期以上就郁郁寡欢,并望穿秋水等待再度出门的日子。我对这种评价当然很愤慨。可想争辩并证明自己是乖乖孝顺女时,自己都觉得论据无力。
1996到2000的4年间,每次离家都要坐上33个小时的火车。那时候,上海的房子还没有这样令人愤慨的高价,我们的大学,也并没有到处去合并其他学校并将其夷为平地。因此作为一名东区女生,多少还有些自以为大家闺秀的矜持。我们自己,也还没有长出皱纹来,所以可以整夜在当时还算上海偏远角落的“五角场”唱廉价的卡拉OK。而10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以KTV莫文蔚的名头叱咤“钱柜”,这不得不归功于那时候的彻夜练习。
2000年夏天,离开上海。那时毕业生的特权是不顾别人眼光地抱头痛哭,于是我们叠在一起号啕大哭挤压变形的脸,经过已在报社工作的师兄的努力登上了当时的报纸头版。此后大家好几年都保持着亲如兄弟姐妹的来往,这对于我们这些在学校时会时常互相瞧不起并且大多数目高于顶的人,简直称得上奇异。不过正如前人说的五年是个坎,现在校友录上的留言,一年的数目,已经比不上当时一天的了。只有当有人生孩子,或者结婚的时候,大家才如梦初醒般拥出来说恭喜啊恭喜。当然,离婚或出轨之类的消息,便只有依靠暗地流言了。
后来广州四年里每个湿热的夏天,我都不止一次说要回上海去。可喝下一碗艇仔粥,在珠江边看人唱一块钱一首的卡拉OK,或者半夜心血来潮去喝夜茶之后,就日复一日地耗下去了。那时候天天抱怨上夜班容易生癌,而今想来这只能说明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出头的年岁,才能每日上班到半夜,然后呼朋引伴大吃大喝,三四点回家倒头就睡,并且完全不会变胖,日日周而复始。而现在,恨不得吃下去的东西以克计算,但依然挡不住肚子上的“救生圈”日益增长。
也是因为上夜班的缘故,白天就变得尤其无所事事。那时候的盗版事业还不这么欣欣向荣和专业化,为了找一些片子,我还深入了许多深藏不露的卖碟点,有的隐藏在昏暗无比的校园小酒吧里,有的从表面上看来就是服装店,挂着样式怪异的衣服。
在那么漫长并且朋友都在上班的白天里,为了杀时间我开始学法语。我此前毫无计划,只是因为中学课本里的某课文,以及许多装模作样的小店和酒吧往往都冠以法文名的事实。而事情一旦开始便往往不会按照自己的预想行进,于是原本只想转几句法语以掩盖自己外语很烂这一事实的我,在上了几个月磕磕巴巴的课之后,竟然去了巴黎。如今回想起来,不由感叹法国领事馆的大妈对我还是很仁慈的。因为那时候除了能够流利地讲出天气很好哈哈哈,其余便只有傻眼。
之后的两年里我始终处于饥饿状态,清汤寡水的西餐对于号称大胃王的我简直是大折磨。我不得不每天中午和各色头发、眼睛的同学一同坐在学生餐厅里,喝着冰冷自来水,吃着番茄洋葱沙拉和千篇一律的比萨,不断加辣椒酱和胡椒粉。中国城一碗清薄的牛肉汤粉就能让我热泪盈眶——号称半个广州人,多年来我何尝吃过这种苦头!
两年后我终于无法再忍受对美食和许多人的思念决定回国。所有朋友都惊异于我的速度,在每个月都会遇到至少一次大罢工的法国,似乎谁都不会这样冒险,单是处理完房子、银行户头、电话、网络等一系列事情至少需要几个月。
回来了,正巧是光荣的劳动节,机场大巴驶过天安门,我被潮水一样的鲜花和人民吓坏了。那之前的两年间,我看到人最多的时候大概也就是暴乱的街头,索邦大学门前与警察大打出手的年轻学生。而目光浅显的我,从小号称热血澎湃却在那个时候完全没有站在革命者一边,反而在内心里嘀咕着,埋怨他们阻拦了我去图书馆借书还书。
现在我自然对人多已经不以为意了。我愉快地在每个十字路口接受交通协管员们如同赶小鸡一般的吆喝,去各个饭馆排队人越多越来劲非要等到位子不可,去商店抢购,并和黄牛党谈判返券的比例。我总跟别人说,我也是苦过的人了。
前几天要用护照,才忽然意识到我的学生签证已经过期。也就是说,如果想再离开一次,除了需要30万元存款、房产证明等等我绝对不具备的东西,还需要忐忑等待而结果往往是令人失望的。因为单身女性是作为人的众多类别之中,最难得到因私签证的一种。虽然很明显的,没有任何理由说明,我会放弃在装模作样的写字楼工作去做邮寄新娘或者打黑工。
有点心冷之余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念叨着回去,却一直在不断离开,哪怕并不能离开的时候,也在天天做白日梦。如今每次出差前,我都兴奋不已给当地的朋友电话:我要回上海了!我要回广州了!而几天后又会同样兴奋地:我要回北京了喔。
去哪里都当作回家。想到这一点我简直有点自怜了。我是多么不想成为四海为家的女性啊,相反,老公孩子热炕头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
离开家10年后,我重新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而10年间,我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赚到手然后花得精光,错过了N次房价的暂时低潮而成为有产者的机会,带着兴奋心情走上很多次飞机再原路返回,飞过几万公里在一个个机场睡眼惺忪地醒来,遇到很多朋友并再度离开。如今他们闪动在我MSN的名单上,却整年不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