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说美丽的容器
作者:朱伟由罗尔斯·罗伊斯公司资助的这次伦敦交响乐团到中国巡演,名为“完美无瑕的表现”。青年指挥家丹尼尔·哈丁率这支乐团第二次访华,带来了著名小提琴演奏家齐默尔曼。出生于德国杜伊斯堡的齐默尔曼是荷兰人克雷伯斯的学生,克雷伯斯原是阿姆斯特丹音乐厅乐团的第一首席,强调以技巧体现音色。我们最熟悉他的两张唱片,一张是他与格吕米奥合作的巴赫双小提琴协奏曲,另一张就是他与阿姆斯特丹音乐厅乐团、海丁克合作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齐默尔曼1985年20岁开始崭露头角,1987年他与英国室内乐团合作录制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已经广获好评。但之前,我只听前辈胡亚东先生赞誉他的琴技,却未听过他的录音。胡先生不仅收藏了他的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协奏曲,还收藏了他与亚历山大·朗奎茨的全套莫扎特奏鸣曲。在比较一批新演奏家之后,他对齐默尔曼的评介是,情感比较内敛,技巧出众。
老实说,听到齐默尔曼的现场之前,我没想过贝多芬这首协奏曲有一个审美标准问题。情感如何倾诉与华彩乐段如何炫技,本是小提琴协奏曲通过对比来做艺术表达的两个方面。而长时间来,其实我们已经习惯了这首协奏曲强调情感浓烈而朴素地处理华彩乐段的版本。比如匈牙利演奏家西盖蒂1947年的录音,因他特殊的琴声,第一乐章发展部甚至有嘶哑与哽咽的效果。比如俄罗斯演奏家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给予了情感倾诉宽厚的幅度。尽管也有西盖蒂或老奥以浓厚情感遮盖技术粗糙的说法,但多数人还是容易被情感俘获。齐默尔曼这次的演奏,在轻盈处理情感沉思中表现诗意,突出了华彩乐段中的技巧,因为技巧表现超过了他老师克雷伯斯的界线,有人就质疑他炫技过多减弱了情感。
我由此好奇贝多芬当年创作此曲的初衷。我注意到,此曲1806年底由奥地利小提琴演奏家克莱门特首演的评论中提到,克莱门特是以“信手拈来却无不恰到好处的精湛技巧,表现了繁复多变的美感”。只有轻盈中才有“繁复多变”。贝多芬此曲其实专为克莱门蒂展示技巧而作,克莱门蒂当时是维也纳剧院的第一小提琴兼乐队指挥,当时评论他的演奏风格是,“不像维奥蒂学派那样果断、粗犷有力,而是难以描绘的优美、精巧与雅致”。维奥蒂是科莱里开创的意大利小提琴演奏传统的最后一位代表,比克莱门特大25岁。他强调通过情绪的鲜明对比来展示饱满而宽阔的音色,突出歌唱性的连弓。
我总觉得,这首协奏曲里的炽热情绪,是150年前匈牙利人约阿希姆个性解读的结果。他与李斯特有相同的趣味,给予这首协奏曲过多的情绪激越和与之对应的沧桑感,而这又迎合了整整150年人们嗜好浓厚的口感。东欧演奏家们,无论拉提琴的海菲茨还是弹钢琴的鲁宾斯坦能博得那么多人的共鸣就是证明——抒情浓度往往就是艺术效果,而精致反被遮蔽。
齐默尔曼这次在现场的演奏,最吸引我的,恰是在精致中情感单纯,有一种清新与新鲜。他使我想到,从重回到轻,可能是古典音乐回归本真面目的一个重要话题。他对贝多芬的处理,使我想到现在正被认为在重写德国指挥学派的青年指挥家泰勒曼。虽然至今未见他的贝多芬录音,但他演绎的舒曼、瓦格纳与布鲁克纳,也都有在清新中沉思的诗意。
这次听伦敦交响乐团演出,哈丁处理的柏辽兹《幻想交响曲》,也给了我这样一种信息:这一批古典音乐新人,正在重新思考这些已经构成了传统的曲目的重新阐释。这种阐释可能是重新回到技术,而非传承已经形成规范的观念。对柏辽兹作品的解读,在浪漫主义这个标签下,一直有文学化与戏剧化这两个坐标。这首交响曲的五个乐章,一直根据柏辽兹自己留下的文字解释,解读为:第一乐章——那个恋人出现前的空虚与焦虑,与她出现后的慰藉、激动、紧张、嫉妒与烦恼。第二乐章——舞会中爱情的美丽和谐梦幻。第三乐章——爱情躁动对宁静的破坏,在甜蜜与痛苦间的矛盾。第四乐章——在梦想中杀死爱情后走向刑场,在悲情中难以剪断情思。第五乐章——在安息日幽灵之间的聚会,在群魔乱雾中忘我的欢乐与升华。伦敦交响乐团在科林·戴维斯统帅下,录制了柏辽兹几乎所有重要作品,是演绎柏辽兹的权威。但如果仔细听过他指挥伦敦交响乐团与阿姆斯特丹音乐厅乐团的录音,你会感到这首交响曲的演绎也基本形成了模式:第一乐章表现那个在柏辽兹注视下他早期恋人埃丝黛尔对他心灵的搅动。第二乐章圆舞曲的洒脱,常给予较快的速度。第三乐章田园场景,是在牧童的清纯与维纳斯的诱惑之间的抉择。第四乐章是从杀气腾腾的死神之舞到葬礼与凯旋进行曲。最后的第五乐章,叽叽喳喳的鬼火、骷髅之舞到越来越狂野的鬼神包围,钟声响起,在安魂曲末日经中灵魂出窍。这种解读构成了效果,但实际离开了柏辽兹在梦幻中感受与沉思爱情的初衷。而且这些意象在其他作品中到处都可找到对照——比如田园里的漫步与对话,葬礼的行进,女巫之舞与钟鼓齐鸣。如果仔细对照科林·戴维斯的前后录音,会清晰感觉到色彩越来越浓烈的过程,色彩越浓,效果就越火暴强烈。
哈丁这次指挥这首交响曲,在色调上明显是减法。他先清晰每一声部的表情,然后使这些表情都能轻盈起来而非凝固成一片。当然这依赖伦敦交响乐团每一声部的质量。他不仅使前三个乐章的抒情非常出色,而且第四乐章的赴刑场因为有了俏皮意味打破了原来的进行曲单调,最后一个乐章,每一声部都活泼起来,低音号也不再是沉重的喘息,整个交响曲变成梦幻中生气勃勃的诡秘舞蹈。
伦敦交响乐团两次来京,给我带来的都是惊喜,这种惊喜来自老曲目中有了新趣味。没有新趣味,它们就只是化石。古典音乐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唱片公司投资不足,没能力跟上这种新趣味的发现,于是我们面对的就仍然是那些陈腐不堪二三十年前的古旧录音。 美丽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