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漂小妹”到“马格南”

在UFC，金腰带象征着综合格斗选手的最高成就。在获得5次金腰带后，张伟丽的目标早已超越了冠军。她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以前有人问过我，冠军之上还有什么，我的回答是成为传奇。传奇的意思是，不断翻越一座座高山，即便是人生起伏、世事难料，也要坚持前进。”

张伟丽正是越过一座座高山才走到今天的。17岁因伤痛被迫放弃散打，成为北漂打工妹；31岁在冠军卫冕赛被对手在78秒内打倒，痛失金腰带……但张伟丽的魅力在于，她有多少次坠入低谷，就有多少次重回巅峰。

那么，在成为传奇的路上，张伟丽是如何一次次“触底反弹”的？

答案是热爱。“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喜欢综合格斗，认为女孩就该安安静静，但我热爱它，因为它充满智慧和哲学。”在赛场和人生的八角笼中，张伟丽带着热爱一路向前，不断磨练出战胜偏见、战胜困难和战胜自我的勇气。

从小习武的女孩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习武之人。”这是河北邯郸峰峰矿区广为流传的一句俗语。1990年，张伟丽就出生在这个尚武的小城。

如果能拥有一项超能力，张伟丽会毫不犹豫选择“飞”。5岁时，同龄孩子间流传着一个“武功秘籍”：在地面挖一个大坑，跳进去，再铆足力蹦出来，时间久了就能练成一身轻功。从那时起，她就梦想成为“侠女”，把《卧虎藏龙》里站在竹梢打斗的大侠李慕白当作自己的偶像。

后来，张伟丽的父亲将家里铁锹的棍子取下来，用小刀削平整，制成一根“少林棍”。这根少林棍比小伟丽的个子还高，却是她童年爱不释手的“兵器”。8岁时，她把想去武术学校的想法告诉妈妈，得到的答复是“等你长得比这根棍还要高时再去”。

张伟丽先是在附近一名习武的老师傅那里练习。12岁时，她终于如愿进入梦寐以求的邯郸少林智勇武术院（以下简称武术院）。当时武术院有三四百名孩子，张伟丽留给院长李斌的印象很深。他向《环球人物》记者回忆：“当时她留着一头短发，看起来很结实、很凶猛，所以刚来新生班不到一个月，就被分到了散打班。”武术院的散打班是学校的“尖子班”，在张伟丽到武术院前，班里已经有6名女生拿到过全国冠军。

但看起来“凶猛”的张伟丽一上阵就暴露了短板。因为从未接受过系统训练，她连“散打”是什么都不知道。刚开始和同学实战时，她总是输的那个。

在一次实战中，张伟丽被同学打了一拳，鼻子一直流血，李斌叫停比赛，示意她去洗一下，张伟丽却转头看向李斌。“她当时问我，老师，我能坚持，可以继续打吗？”有些小女孩被打两下就无法承受，开始哭鼻子，张伟丽不一样，李斌觉得，“这孩子是个人才”。李斌点头同意了，张伟丽用拳套擦了擦鼻子，血糊了满脸也不在意，面不改色地接着打。

为了早日赢过对手，张伟丽每天总要多练一会儿。同学们都在午休了，她经常一个人跑去打沙袋。靠着这股劲儿，一个多月后，张伟丽便打赢了武术院的“老手”。

进入武术院的第三年，15岁的张伟丽获得河北省级散打比赛冠军。当时河北省没有专业散打队，李斌等人考虑到张伟丽的发展，将她输送到省外的散打队，接受更专业的训练。当时，包括李斌在内的许多人认为，迎接这名少年冠军的，会是光明的前途。

没想到，伤病突然袭来。最初，腰痛只是偶尔发作，表现为训练上量时踢腿用力的拉扯感和弯腰洗衣服后直不起身。渐渐地，张伟丽在赛场上的表现也受到影响，“正打着实战呢，我一摔倒，就疼得站不起来了”。张伟丽回忆道。

这时，张伟丽只有17岁，正是当打之年，却因为腰伤不得不退役。她被迫开始思考一个残酷的问题：一个从武术院毕业的女孩，出路在哪里？

来自亲戚、朋友的答案很一致，“女孩嘛，大了说个婆家就可以了”。但张伟丽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女性不应该被定义，我们身处这么好的时代，怎么可能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走。”

“半工半读”

2010年是张伟丽北漂的第三年，20岁的她已经做过很多份工作。一开始做保镖，后来陆续当过幼儿园老师、健身教练、酒店前台……工作换了一份又一份，她始终无法真正安心。张伟丽对《环球人物》记者描述那时的失落感：“我的身体离开了擂台，但心里一直都没放下。”

直到走进一家健身房应聘，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擂台，张伟丽顿时走不动路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留下来”。找到店长，张伟丽问的第一句话是：“能练吗？”店长和她谈了待遇、薪酬——一个月工资1200元，包住不包吃。在当时的北京，这是很微薄的薪水，但张伟丽只听进去两个字——“能练”。

在健身房安顿下来后，张伟丽开启了新的篇章，那是一段默默奋斗的日子，她一边工作，一边自己训练。坐在《环球人物》记者对面，陷入回忆的张伟丽笑着将这段时光概括为“半工半读”，她坦言：“其实我不想工作，只想训练，但是那时候没有积蓄，没办法。”

健身房的宿舍就在擂台后面，晚上下班，同事们都休息了，张伟丽留在健身房跑步、训练。或许是身体得到了足够的休整，曾经困扰她的腰伤竟然再没发作，张伟丽开始想念赛场了。

2013年，UFC主席白大拿宣布正式引入女子比赛。11月，UFC诞生了历史上第一位女子冠军：来自美国的隆达·罗西。UFC是世界上规模最大、关注度最高的职业综合格斗（以下简称MMA）赛事，参赛运动员通常要精通泰拳、空手道、柔术、拳击、摔跤等在内的格斗技术，可谓是“十项全能”。张伟丽在电视上看到了罗西的加冕之战，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

在健身房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张伟丽从前台转岗当了销售，还成了销量冠军，月薪翻了10倍。有了积蓄，张伟丽给自己找了一个训练团队，每天早上6点早早起床，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去训练，下午1点前再赶回健身房上班。

2013年11月，张伟丽作为业余运动员参加了第一场MMA赛事，因为赛事安排混乱、对手没降体重等种种原因，张伟丽的第一场比赛输了。张伟丽意识到，自己需要更专业的指导，“就连在公园跑步的时候，都幻想着能迎面走来一个好教练，拉我一把”。她的用词是“幻想”，当时她从心底觉得，这个愿望几乎不能实现了。

后来的故事证明，张伟丽的“幻想”变成了现实。

由于经常参加MMA比赛，张伟丽结识了男子职业MMA运动员吴昊天，两人成了朋友，经常相约在北京一家拳击俱乐部切磋。他们的一场较量吸引了时任拳击俱乐部合伙人、教练蔡学军的目光。

擂台之上，吴昊天80公斤，张伟丽不到60公斤。MMA比赛依据重量差异，划分了多个重量级别，体重较大通常意味着更多的肌肉和更高的力量。而张伟丽和吴昊天的体重差达到20公斤，这是实力多么悬殊的比拼。

但在张伟丽看来，MMA最大的魅力就是运动员在比赛时表现出的那种不畏惧。一次，她在看一场MMA比赛时哭了。“八角笼里，两个运动员拳脚相向，谁不怕挨打？谁不怕被踢？但那天，我看到台上的一个运动员一直挨打，却没有一点点往后退。被打倒了站起来，被踢倒了站起来，真的，太震撼了！如果他不是职业运动员，他用这种精神去做任何一项事业，你说能有什么困难会难住他？”

和吴昊天那场较量中，张伟丽也是这样引起蔡学军注意的。“昊天不收力，伟丽也不收力，两人打着打着都来劲了，都急了，在那‘死磕’。伟丽当时还是非职业运动员，又是面对实力高出自己许多的男性选手，她丝毫不害怕，很少有人能做到这样。她要是能接受系统的训练，应该很有前途。”蔡学军说。

2014年，蔡学军成立了自己的俱乐部，想吸纳张伟丽成为俱乐部的运动员。得知这个消息，月薪2万元的工作，张伟丽说辞就辞了。“我觉得每个人肯定都有自己内心深处热爱的东西，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找，而我很幸运地找到了。我一训练就什么烦恼都没了，学到一个新技术能兴奋好几天，就算不给我钱，我也能练得津津有味。”

张伟丽的目标是参加UFC冠军赛。她在微博上写道：“我相信只要不放弃，我能站上UFC的擂台！挑战强者才能不断成长。”

然而，就在专职投入训练后不久，张伟丽的腰又伤了。“不能跑、不能跳，连睡觉翻身都很困难。”她中断了训练，每天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去医院治疗。在训练馆，她一边看其他学员训练，一边流泪：“我就感觉老天爷怎么老是跟我开玩笑，为什么别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

灰暗的日子持续了9个多月，张伟丽时常感觉“自己完蛋了，废了，这一辈子可能就与MMA无缘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腰伤竟在一次次治疗中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第二次重新站上八角笼的张伟丽，迎来了辉煌的篇章。

2015年，张伟丽加盟国内搏击赛事“昆仑决”，接连赢下15场比赛，打破了赛事纪录；2018年8月，她受邀去美国参加UFC首秀，成为UFC历史上第一位进入官方排名前十的中国选手；2019年8月，张伟丽仅仅用时42秒就击败了上届冠军杰西卡·安德拉德，强势夺得UFC草量级金腰带，成为中国首位、也是亚洲首位UFC世界冠军。

裁判宣布张伟丽夺冠的那个瞬间，张伟丽做了一个前空翻，跃上了1.8米高的栏杆，向世界高声呐喊：“我的名字是张伟丽，我来自中国！记住我！”

“枪与玫瑰之战”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希望自己可以好好把这个金腰带保护好。”这是2019年张伟丽首次拿下金腰带后对媒体说出的心声。按照UFC的规则，表现出色且被认为具有冠军潜力的运动员，可以向冠军发起挑战。而拿下金腰带的张伟丽，成了世界顶尖格斗运动员们的挑战目标。

波兰名将乔安娜是张伟丽的第一个挑战者，她是UFC历史上连续5次卫冕冠军的女选手，双臂展开达到166.4厘米。无论是从过往战绩还是身体条件来看，乔安娜都更占优势。2020年3月，经过5个回合、25分钟的鏖战，张伟丽实现逆转，成功卫冕。那场比赛，两人都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

这场卫冕之战，被称为UFC历史上“最伟大的比赛”之一，讨论的声量甚至超越了张伟丽首夺金腰带的历史性一刻，也让张伟丽收获了一个绰号：马格南。熟悉武器的人知道，马格南是一种大口径左轮手枪，威力巨大到能穿透防弹背心。

赛后，两人在医院偶遇，乔安娜对张伟丽说了一句话：“继续卫冕下去，我会看着你，后边会越来越难的。”这是冠军对冠军的寄语，蕴含着某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意味。张伟丽也清晰地知道，就像她打败冠军前辈安德拉德、乔安娜那样，她必将迎来更加强悍的挑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