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人生不设限
作者: 冯群星下午3点30分,一天的最后一节文化课结束,邯郸少林智勇武术院(以下简称武术院)的孩子们鱼贯来到5层的训练馆。教练安排散打一队练习打靶,两人一组,一人以靶子代替对手并不停调整靶位,另一人练习多角度攻击。
被击中的靶子发出砰砰啪啪的响声,500平方米的场地很快变得喧嚣起来。武术院院长李斌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学校目前共有3支散打队,散打一队是成绩最好、最有潜力的学生组成的——当年,张伟丽入校不久就崭露头角,破格进入散打一队,很快拿到了河北省省级散打比赛的冠军。
回溯过去近30年,至少500名女孩曾来到武术院。对她们而言,不管是选择了散打还是综合格斗,都意味着走上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从先天身体条件来看,张伟丽并不是其中最优秀的,但她在职业生涯中走得最远。
沿着张伟丽的足迹,《环球人物》记者找到了她的师姐和师妹们。借由她们的讲述,我们得以进一步了解:张伟丽何以成为张伟丽?新一代女性运动员是否有了更多选择?如果注定要离开那个充满荣耀却也无比残酷的竞技擂台,女性运动员又如何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探路
武术院一楼的校史宣传栏里有20多张照片,其中只有两张学生独照,一张是张伟丽的,另一张是张培培的——她是张伟丽的师姐,比张伟丽早两年拿到河北省省级散打比赛冠军,是武术院最早出成绩的女生。
张培培从小跟着李斌习武。1996年武术院建校,刚满10岁的她成了首批学生之一。学校初创,各种硬件还不完备,从酷暑到寒冬,孩子们就在露天的土操场上训练。她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个操场,每天跑步后都是一嘴一脸的土和灰。
经原国家体委批准,散打于1989年正式成为全国体育竞赛项目,1993年进入全运会,各省各市的散打队纷纷建立。不过,受多方面因素影响,最初只有男子赛事。2000年前后,一些女子散打赛事开始在各地出现。
李斌敏锐地看到了女子散打的发展趋势,组织张培培等六七名女生专攻散打。因为年龄尚小,张培培对散打谈不上喜欢。但她身体素质好,爆发力和耐力都不错,又愿意下苦功,“教练让做什么,一定要100%地做好”。李斌说,这正是练武的“好苗子”。
“高手过招,不分男女。”在李斌的教导下,女生们习惯了跟男生一起训练。张培培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每次比赛前的集训阶段,教练往往会安排车轮战,一名女生守擂,数名男生挑战,真正地“拳拳到肉”。“把这个人打下去了,立即迎战下一个。每次对擂都要拼尽全力,否则挨打的就是你自己了。”

起初,没有正式的女子散打比赛,李斌就协同各地武校打交流赛,带着女孩们天南海北地闯,增加实战经验。“只要赢了,就是高兴。”张培培记得,就是在越来越多的胜利中,她确定要成为一名职业散打运动员——不是对教练安排的服从,而是内心真正的渴望。
“后来参加全省、全国比赛,我们武术院的女孩子被认为是‘黑马’。可我们自己知道,是因为李院长带着我们早早起步,好成绩是厚积薄发的结果。我们算是全国第一代女子散打选手。”张培培说。
2002年,在武术项目“申奥”等背景下,中国首次举办全国女子散打锦标赛。张培培作为河北省队员出战,在48公斤级比赛中表现亮眼,因此被上海体育学院(现为上海体育大学)女子散打队(以下简称上海体院队)教练相中。
上海体院队网罗了来自全国的优秀运动员,仅张培培所在的48公斤级就有5人。遇到大赛,一个队伍只能派一到两名选手参赛,这意味着队内竞争相当激烈。张培培说,如果未能在队内选拔中胜出、获得比赛资格,“相当于你这一年就白练了”。从2002年参加试训到2008年大学毕业,她在上海度过了6年时光,最好成绩是全国体育院校武术散打48公斤级冠军和全国女子拳击锦标赛46公斤级季军。
这期间,职业化赛事已经在国内出现。大学毕业前夕,受上海一家俱乐部邀请,张培培参加了一场由企业赞助的中韩拳击挑战赛,成功击败守擂的韩国运动员。俱乐部老板有心与张培培签约,但她左思右想,决定回到老家邯郸——一方面,她的膝关节半月板受过伤,长时间运动便会严重积水;另一方面,职业化赛事前景未知,她想回家“找个班上,赶紧挣钱,也多陪陪家人”。
对于运动员而言,伤病与经济压力是影响决策的常见因素。张静与张培培同龄,也是武术院最早练散打的女生之一。“我爸最开始是不支持我练武术的。我的名字叫‘静’,他就希望我静静的,有女孩儿家的样子。但我从小就有一个武侠梦,希望通过练武为国争光。”
张静的主力项目是52公斤级散打比赛,青少年时期的成绩稳定在河北省前三名。她后来被输送至江苏省体工队。然而,还没来得及在全国性比赛中取得成绩,她就在一次训练中伤到腰部,提早结束了运动员生涯。
“练了十几年,我好像一下子成了废人。在队里,没有机会参加比赛;回家养伤,也觉得自己很多余。”在巨大的落差中,张静又辗转了几个学校,最后回到老家,投身“据说很赚钱”的美容行业。“也是希望用经济独立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张静笑着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上班的第一天,她一句话都没说——用那双直来直去、粗糙惯了的手去温温柔柔地帮客户按摩,真是太不适应。她一度打起退堂鼓,好在后来接触了美容针灸。“稳、准、狠”的散打功底用在扎针上,出乎意料地合适。
如今,张静已办起几家美容院,有了美满的家庭。她说,人生的选择既然已经作出,就不必后悔。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过早告别了散打。有一次,她和客户聊起张伟丽,不由感慨万千:“通过拿冠军为国争光,伟丽做到了。她活成了我们过去一直想成为的人。”
张培培有类似的感受,她目前是邯郸一家大型汽车经销集团的中层管理者。“一些师兄弟退役后开了武馆,至少还在这一行。我是完全退出了。上海体院的教练前段时间还在念叨,说我们没有继续向母校输送人才。”得知张伟丽投身综合格斗之后,她基本上每场比赛都会关注,“在没有出成绩之前,职业运动员所有的比赛都要‘自负盈亏’。伟丽能打出来,真的很不容易。”
“可能只有20%的家长愿意支持女儿当散打运动员。”李斌说,在省级以上比赛中拿到成绩的学生,能通过高考体育单招扩大求学选择,这是最现实的收益。但早些年,许多家长仍会觉得“女孩多读书没用”“女孩不要离家太远”“反正迟早要嫁人”。在张培培、张静那一届,有个女生练得也不错,但因为拗不过家里的安排,早早成了妻子和母亲。


输赢
每每遇到好苗子要被家人带回去,李斌都要苦口婆心地劝。比张伟丽高一届的杨阳就是这样被留住的。杨阳母亲对女儿采取“放养策略”,不要求她遵循“社会时钟”,只是觉得练武太辛苦,想让女儿转学。母女俩约定离校的那天,杨阳打包好了所有行李,却迟迟没有等来母亲——原来,李斌把杨母留在办公室里,做了一上午的思想工作。
2004年前后,经张培培引荐,杨阳前往上海体院试训。当时,上海体院女子拳击队正在起步阶段。在教练的赏识和指导下,杨阳决定改练拳击。
女子拳击起源于西方,其历史可以追溯至18世纪。与散打相似,女子拳击的发展也曾面临困难。项目小众,未获国家体育总局立项,队伍运转经费也就有限,队员出去打比赛拿不到前三名,交通、食宿等便没有补贴,全靠队员自理。好在有母亲支持,杨阳在经济上没有太大负担,很快开始作为主力队员参加全国性赛事,主攻57公斤级拳击项目。
她形容自己是那种“没心没肺”的运动员,平日实战训练打输了,也不会长久沉浸在失利的痛苦中。但是从2006年起,连续3年参赛都是“一轮游”后,她的心态彻底崩坏。
“我知道自己的实力绝不仅限于此,但因为抽签、情绪等多种原因,总是第一轮比赛就被淘汰。再看看其他队友,有些人可能平时训练没有你努力,却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第三年输掉比赛后,她摇摇晃晃地回到宾馆阳台,盯着楼下的千岛湖想了很久。“有一瞬间是真的很想跳下去算了。”
回到上海,杨阳被极度灰暗的情绪所笼罩。最严重时,她无法进入训练馆,一看到拳击手套就会呕吐。她干脆“躺平”,让自己完全不想成绩和比赛,才慢慢走了出来。
重新走入训练馆,杨阳开始更多地运用头脑而非肌肉记忆:仔细复盘输掉的原因,分析先进的技战术,并结合自己的长处与短板来确定个人风格。2009年春节假期,她留在学校训练。平日里热热闹闹、可容纳数百名不同项目选手的训练大楼,此时只剩下一个人。就在那一片寂静中,仿佛到了一个临界点,她突然“开窍了”。
“我的步法不够敏捷和灵活,所以适合防守反击。到了擂台上,我只要做好防守,等着对手在进攻中出现失误,就可以抓住机会得分。”3个月后,杨阳第四次参加全国大赛,拿到季军。她松了口气,感到终于对队里、对自己有了交代。
此后,杨阳在全国大赛中从没出过八强。2009年9月的全国精英赛,她在首轮遇上世界冠军,硬是凭借稳健严密的防守反击,以2点的微弱优势赢了对方。这场堪称“大爆冷”的比赛,登上了报纸。
“体育的魅力就在这里,你永远都有赢的机会。”杨阳笑着说,“客观地说,我的实力确实不如她。后面我们还参加了同一个交流赛,她把我按在地上打。”
就在杨阳感到自己“上道”的同时,女子拳击也迎来了春天。2012年,在男子拳击成为奥运会项目108年后,女子拳击终于“入奥”,同时也代表着奥运会常设项目全部向女性开放。2013年,女子拳击首次进入全运会。
大学毕业后,杨阳婉拒队里的挽留,搬到北京成为一名私教,并与异地恋两年的男友结了婚。如今,两人走入相恋的第十五年、婚姻的第十二年,感情依旧很好。谈到当时的果断退役,杨阳说,主要原因还是她对于胜利没有那么渴望:“做职业运动员,你要能狠下心,对自己和对手都要够‘狠’。我常常狠不下来。”
在杨阳眼里,同队的师姐、好友张琴就是那种能“狠下来”的人。有一次队内实战训练,教练安排两人对打,杨阳知道张琴身上有伤,出拳时总有顾虑,怕打疼了她。张琴就不会有这些杂念,“我打她一拳,她给我一顿揍”。张琴曾连续7年在全国锦标赛中夺冠,目前留在上海体院当教练,继续培养女子拳击人才。
在上海,杨阳与张伟丽有过短暂交集。2006年,张伟丽获得河北省“星河杯”武术散打争霸赛56公斤级冠军后,李斌将她引荐到上海体院试训——临行前,李斌特意安排锣鼓队到张伟丽家表演,让张伟丽的父母和乡邻都感到“伟丽有出息了”。
然而,少年离家又进入强手如云的环境,让张伟丽很不适应。她陷入自我怀疑,一进训练馆就害怕,“好像喘不过气一样”。
作为老乡和师姐,杨阳常常宽慰张伟丽,但张伟丽最终还是选择离开。走之前,她用节省下的生活费给杨阳买了一只巨大的小熊玩偶,并留下一封信。信的末尾写道:“你在这里好好地练!你的前途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