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博物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陈晓凤)

家庭博物馆0

从前,总是嘲笑老人的吝啬:舍不得丢弃的旧物堆满了家里的角落。所以当我自己有了家后,就总是定期把旧东西丢进垃圾箱。

突然有一天,面对一些早该清理的旧物,我也开始依依不舍了。尤其是那些伴随了我半生的物件。

一次在一只旧塑料杂物盒中发现下乡时母亲送的那块上海牌手表,眼前立时再现那早年的谋生路。表蒙子已被时光磨得模糊不清,造型简单粗笨得仿佛还停留在胚胎阶段,可几十年前的它,却曾是中国男女老少手腕上的骄傲!那时上海牌手表的价格是120元,相当于当时一个学徒工的全年工资。上海牌手表曾是财富的象征,是姑娘结婚必备的“大件”之一。从16岁起这表就戴在我纤细的手腕上,伴我走南闯北。伤痕累累的表蒙子上,有在东北兵团收割水稻时的烙印,有在河北农村拔麦子的汗水,还有工厂机床边锋利铁屑的划痕。那年夏收我带病出工,发着高烧坐在阴天的田埂上,时针仿佛已被闷热凝固。在河北农村下地时我戴着它,引来姑奶奶们许多羡慕的目光。虽然农家日子看着太阳就能过,可她们向男方要的彩礼中都定有上海牌手表。后来表借给带队上水利工地的村支书,他劳累过度以身殉职在工地时,手腕上还戴着这块表。令人感动的是,老乡在悲痛之余还没忘把这表归还原主。回城后我有了许多个性十足的女式坤表,没有性别的上海牌手表自然而然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她静静沉睡在杂物盒的角落中,等待最后被扫入垃圾箱的命运。然而,当那许多精巧漂亮的手表都丢了或坏了时,上海牌却依然还在,现在重见她竟如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我捧起她来轻轻上了一下表弦,指针居然滴滴答答地走动起来,如被唤醒的老时光!

某天收拾厨房,在碗柜下发现了一只大如小锅的白色旧搪瓷杯。艺术瓷杯大行其道的时代,搪瓷制品正在退出生活,更不用说这土气而破旧的搪瓷水杯了。当我正要把它丢掉时,杯上的图案吸引了我。在白瓷剥落的杯身上,“北汽”那军绿色的厂标格外醒目。当年发这个杯子给职工时,北汽还是个产销两旺的大国企,那动感十足的标识预示着企业的光明前景。每天上班我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用大杯子浓浓地沏上一缸茶。忙得嗓子冒烟时,捧起大杯子就喝,大容量的杯子可以省去不少跑锅炉房打水的时间。此外,这杯子还能用来去食堂打饭,实现一杯多用。那时车间里随处可见这胖大富态的杯子,随处可见把头埋入其中牛饮的工人。可惜,在国外品牌冲击下,北汽产品很快就淡出了市场,工人与大杯子一同下岗。大杯子代表着有活儿干、有茶喝的日子,那也是我随时准备回归的生存底线。我把大杯子擦净摆在柜中,列队于众多细瓷杯碗之中的白搪瓷杯,就如一件矜持而别致的古董。

在准备淘汰的一大堆旧包中,发现一只小小的帆布绿书包。用坏了那么多昂贵的真皮包后,眼前这早该丢掉的旧帆布包却突然成为稀罕之物。初当记者时,我就是背着它开始了风尘仆仆的采访生涯。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服,斜挎着绿色的帆布包,包中装着相机与采访本,我在春天的和风阳光中大步走,带着职业的虔诚。绿帆布书包流行年代里,革命色彩正浓。上世纪80年代之前,从电影中的革命战士到现实中的年轻干部,从知识青年到小学教师,都会以背绿帆布包来标榜自己的朴素与上进。物质贫乏的年代中,绿帆布包以纯洁正统的格调统帅了漫长的挎包时尚。很长一段职业生涯中,这小小的绿帆布包都与孤寂奋发的我成为一体,简单而实用。重新审视这位曾经的伴侣,发现从节约能源的角度来看它有许多优点。一方结实的帆布,就是它全部的材料。不必消耗动物的皮,不必镶嵌精工细造的拉锁,也没有繁琐的工艺。帆布包是简单生活的象征,说不准还会再度流行呢!

某天到老屋清理东西,又见当年我带下乡的那只小小皮箱。当年那箱子里塞着《资本论》、《哲学笔记》、《莱蒙托夫诗集》等等经典伴我离开了北京。在集体宿舍中,这不实用的小皮箱夹在众多实用的大木箱上,像个落难中清高孤傲的小贵族。大木箱常被强壮的知青藏匿吃饭时偷的馒头,小皮箱是瘦弱的我珍藏精神食粮的地方。每次打开小皮箱我也是偷偷摸摸的,因为当年除“毛选”之外的所有书籍都在被禁之列。打开小皮箱,陈年往事重现心头。那一摞摞日记,那一捆捆信件都如此遥远而亲切,处处埋藏着铭心刻骨的青春记忆。小心打开那些已经发黄变脆的页面,就打开了一个个酸甜苦辣的人生片段。日记中的幼稚与迷茫,朋友信中的鼓励与劝慰,让那已逝的蹉跎岁月又复活了。难道尘封过的日子才更有嚼头,如吸取日月精华后美味的金华火腿?我把玩着那把小小的“永固”锁,当年小小的它保护着我仅有的一点儿隐私。我拿起夹在日记本中的边防证,当年我带着它出了兴凯湖,如同逃离了一座监狱。现在兴凯湖早成为旅游胜地,年轻人不会想到,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也曾是青春心灵的囚禁之地。

现在我理解了老人的恋旧,不再嘲笑那种对旧物的依依不舍。极力保住旧东西,就如同要留住步履匆匆的人生;睹物思情,就如同是再造人生。如梭罗在瓦尔登湖边时那般潇洒地鄙视身外之物,凡人真难做到。其实,凡善于在一片落叶上雕刻人生的,必然也愿意把人生雕刻在更广阔的物质上。

我决定办个家庭博物馆,收藏起所有对我来说有意义的物件。这小小的收藏当然比不上国家博物馆的浩瀚,但对个体来说却更加珍贵,或许,那就是被物化的生命本身。 博物馆家庭

下一篇: 天下(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