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桩购房诈骗案背后的迷局
作者:王鸿谅经历了案情冲击后,女孩的家人不得不接受更致命的打击。一审之后,涉及其中的当事人几乎都选择了沉默。唯一强烈的情绪表达来自行骗者的家庭:“她才19岁!”女孩的姥姥看到了关于案件的一期法律节目,她数着外孙女的真名出现的频率,“一共9次”,那一刻,“连死的心都有”。我们愿意尊重这种伤痛,重述这个故事时,选择化名小容作为女孩的指代。
乖孩子的谎言
接连三天,小容的手机都关机,全家人心都慌了。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就算不打电话,不管人在哪里,小容都会跟家人每天保持短信联系,母亲也会在挂历上每天简短记录一下女儿的情况。全家人都尽可能宽容地理解,娱乐圈的生活总是奔波、不规则的,已经走上这条明星路的女儿自然不例外。关机的第一天是小容的生日,母亲发了短信后,等到夜里2点也没收到回复,心中有些疑惑。姥姥还安慰说,可能是孩子拍片工作忙,不方便回。第二天上午10点多还没能等来任何消息,接着发短信,小容的手机就一直关着。第三天,家人只好去中央戏剧学院找人,结果学校查询了名册之后告诉他们,中戏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小容的学生,全家人都傻了,70多岁的姥姥被刺激得一下腿就瘫了。
这不过是混乱的开始,紧接着是来自警方的消息,通知他们去取小容的东西,小容涉嫌诈骗已经被拘留。接踵而至的打击,揭开了小容生活中被遮蔽的某些真相,也让蒙在鼓里的亲人们“心都凉了”。他们难以面对小容犯下的罪行,更难以面对小容撒谎的真相,父亲懊悔得哭着说,“我太相信她了”。这并不是托词,无条件的血缘信任已经遮蔽了他们的正常判断。
谎言是小容踏入“娱乐圈”之后的事情。2004年,17岁的小容很偶然被奥普逊公司的星探发现,家人并不反对正在念高中的她尝试一下别样生活,这个身高1.7米的漂亮女孩在旁人眼中,显然具备憧憬明星梦的某些特质。母亲陪同小容去的星探公司,证实对方不是骗子。小容很快得到了拍摄平面广告的机会,也是母亲陪同去的,在亚运村拍的,一连去了三次。一边念书一边拍广告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母亲都是陪同者。家人并不太清楚这些广告的具体名称,也没有收集相应的广告载体,家中只是越来越多小容的艺术照画册。姥姥记得曾经收集了一本用小容做模特的杂志,可是搬家之后也没有保留。大约从2005年开始,小容告诉家人,自己要拍电影了,不能再让母亲陪同了。听到女儿有了飞跃式发展,家人没有怎么犹豫就同意了。现在他们才意识到,回忆里女儿灿烂“星途”,其实是一系列谎言和荒唐事的开始。
这是小容成长过程中,第一次从父母那里得到如此自由的空间。母亲在生下她之后离职,家庭收入全部来源于在首钢工作的父亲,父亲是工农兵大学生,老实巴交到让人觉得有些蔫,多年下来,评到了工程师职称,但从没做过设计,毕业后就一直在做销售工作,在这个要抗拒若干诱惑的领域,本分地做到了现在。姥姥、姥爷一直和他们同住,5口之家的重心,自然是小容。上小学开始,小容每天由母亲接送上下学,回家了要外出买东西,母亲都会跟着。课余时间就没在外面逗留过,唯一一次例外,是2003年高一时候,周杰伦来北京开演唱会,小容非嚷着要去看,姥姥开始不让,后来做了让步,买了两张票,由父亲陪着小容去看。奇怪的是,小容从来没有领过任何同学朋友来家里玩,家人甚至不知道她都有些什么要好的同学或者朋友,不过这个家人并不在意,姥姥确信,小容绝对没有任何出去瞎玩的时间,“连看场电影都不可能”。具体到这次诈骗案,姥姥觉得,如果不出现女孩的真名,哪怕报纸放在家里,也没有人会联想到是小容,因为她是那么乖巧的孩子。
“准明星”的假象
从拍电影的谎言开始,小容就把家人蒙蔽到了她编织的假象里。没有人知道,小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理由撒谎,2005年开始的生活,更是一个谜。
因为拍电影,小容开始夜不归宿,理由是要住在片场,跟家人通电话,也变得行踪不定,忽而说在深圳,忽而说到了香港。回家的日子,小容也会跟家人说一些自己的工作状况和社会交往,一些著名的导演和制片,都成了小容口中认识的人,有的甚至成了她的干爹,比如张艺谋。这些旁人看来似乎有些漫无边际的状态,家人却没有任何怀疑,他们根本不知道小容忙碌着拍摄的片子究竟是什么,却依旧乐观甚至欣慰地觉得,女儿凭借自己的努力,已经在娱乐圈里有了一席之地,完全有成为小章子怡的前途。
“拍片明星”的状态,让小容从家人那里得到了更多自由,家人不再过多追问她工作的细节,只需要她保持每天联系报平安就够了。这时,小容的真实生活成为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谜,2006年2月开始,涉及案情部分,在警方那里有了一些答案,而此前属于她的隐私,即使面对律师,女孩依旧选择了守口如瓶。这段空白和女孩保持缄默的态度同样让人困惑。更令人困惑的是,这段谜一般的空白里,小容第一次触犯了法律。谎言是她在国瑞城做平面模特,能买到低于市场价的房子,受骗者是她在广州做电池生意的姨父,从2005年3月到7月,小容轻易从姨父手中获得了110万元的款项。这谎言其实一戳就破,国瑞城从没有请过任何真人模特做广告。110万元的去处也让人费解,警方在调查中发现小容名下有两辆车——QQ和宝来。小容也独自通过房屋中介租了房子,她的表述让中介认为,她是父母都在国外的娇娇女,生活无忧。包括律师在内的许多人,对于这第一次行骗的由来和用处都有诸多疑问,甚至猜测小容是不是误入歧途被人控制胁迫,但小容回答全部是她自己的主意,她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她承认罪行,但绝口不提自己的生活。
这段家长监管缺位的时间里,小容的谎言一直在继续,临到高考,她骗家人自己考上了中戏,没有成绩单,没有通知书,家人也没有怀疑,更加相信女儿是以走正途的方式历练娱乐圈。期间小容经历了一场恋爱,进展异常迅速,20天左右,两人就进入同居。这并不是一段地下恋,小容见过男孩的家人,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同。只有小容的家人这边全不知情。这是小容的姥姥说起来最不能宽恕的事情,姥姥有些迷信算命,小时候请人给小容算过,列出了很多禁忌,比如12岁之前不能骑脚踏车,23岁之前不能交男朋友。于是从小就给小容灌输这些道理,不让她过早恋爱。所以姥姥说起来,她现在最恨小容的,不是那些谎言和罪行,而是小容跟男友同居。
从不是中戏的学生开始,小容的谎言被一个个拆穿,仿佛认识一个陌生人一般,家人需要重新梳理对这个孩子的记忆,却怎么都理不出头绪,哪怕是连续两次被骗、损失钱财多达200多万元的姨父,对于小容依旧“恨不起来”。因为在此之前,小容的确是个太乖巧的女孩,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三好学生,各种奖状都拿过”,辩护律师张松岩及其助手收集到这些材料的时候,也略微有些吃惊。等到小容开始拍平面广告,家人也没有觉察她有任何不好的改变,还是每天穿校服,不讲究吃穿,从不回来说三道四背后数落他人,也没有表露任何对于奢华生活的向往。还是那个笑起来很甜,对谁都很有礼貌的乖孩子。
而这乖巧的另一面,小容似乎进入了习惯性的谎言漩涡,她总在刻意遮蔽那些她不愿意透露的现实,案发后面对警方询问,她说母亲是医生,事实并非如此。在看守所接受记者采访时,她并不坦白承认自己只是高中学历,反而顺着记者的疑问,承认自己是大学生,但不能透露学校的名称。细节不胜枚举,律师张松岩选择了一种宽容的态度来对待,小容或许并不是要骗别人,甚至她自己,也完全陷在这些谎言里,把虚幻的当成了真的。只是这种真假莫辨,随着那场来势迅速的爱情,引发出了另一场让她落入法网的骗局。
爱情与保时捷
这是一段让人有些疑惑的恋爱,2006年2月初两个年轻人相识于工体的MIX酒吧,男方表现得更主动,双方互留了联系方式,男孩没有隐瞒自己身份,他是北京乒乓球队的助理教练,24岁,家境优越,开着一辆奥迪A4。但小容撒了谎,她说自己父亲是首钢派驻国外的工作人员,某地产公司的大股东。交往期间,她也让男友送自己回家,但每次都只到楼下。小容曾经在看守所对记者解释她撒谎的原因,“娱乐圈认识的人,不能太认真”。可事实并非如此,20天后的同居,以及她出手馈赠男友礼物的大方和阔绰,都显现出她以异乎寻常的热情投入到恋爱里。她送给男友的各种礼物,从笔记本电脑到手机到LV的皮包,总价值估算起来有20多万元。最夸张的礼物,是一辆价值130万元的保时捷跑车。起因是男友简单的一句话,保时捷跑车性能好,小容答复,送你一辆。
这个昂贵的礼物,成为小容供述中行骗的原因。只是因果也许并没有这么简单,案发后男友拒绝谈起小容,只是说,“她对我很好”,外人于是无从得知这个礼物来龙去脉的真实状态。按照两人交往时间,大约两个月后,2006年4月,小容此前的谎言,让男友相信她因为父亲的关系,是国瑞城楼盘的高级销售代表,能以低于公开价格买到国瑞城的房子。于是积极地给小容引见了自己的老师、教练周树森。消息传出去,闻讯而来的有张怡宁和她的表哥,教练李隼,还有王励勤。第一次面对男友的老师周树森撒下谎言的小容,究竟是想帮助男友讨好老师,还是单纯为了行骗,只有小容清楚。虽然有不同的猜测,但在警方的询问里,小容独自揽下了全部责任,承认就是单纯为了行骗,甚至没有找出任何理由来给自己辩解。
5月初的一次会面后,乒乓球明星们陆续交付了数目不等的订金,接下来周树森和张怡宁的表哥分别缴纳了71万元和34万元的预付房款,小容同时再次以购房为由向自己的姨父要钱,得到了两笔共计100万元的款项。钱还没到手,5月7日,小容就去销售处看车,5月14日预付定金5000元,16日钱刚刚到账,迅速和男友将保时捷开了回来。小容掏钱,车登记在男友名下,过程中没有任何犹豫。而男友也坦然受之,在给警方的证词里,他甚至认为,这辆保时捷除了是自己的生日礼物外,也是自己给国瑞城联系业务应得的提成。这份出现在法庭上的证词让小容很愤怒,第一次庭审后,她委托律师,要从男友那里索要回以往所有的礼物。不过案发后,张松岩与小容的男友联系过一次,说服他以原价从警方手中买回这辆车,以便让受骗者的房款得到返还,男友也照做了。所以小容的这起诈骗中,除了她姨父的钱没能追回,明星们的钱全部追了回来,而她的姨父提供给法庭的证词,是不向女孩追讨这些钱。用律师的话说,这个案子现在“没有民愤”。
买车后两天,5月18日,小容制作了一份假的预售房合同交给周树森,合同是从网上下载的,公章是在小店找人刻的假章。周树森很快发现了合同是假的,于是报案。5月30日,小容19岁生日当天,和男友开着保时捷庆祝的时候,被警方一同抓获。经过一整晚的问询,小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罪名,把男友跟购房诈骗的关联撇得很清楚。
案件的一审是2007年3月5日,小容在法庭上的最后陈述中,承认自己因为“虚荣”、“追求与自己不符合的生活”而误入歧途。她在陈述过程中落泪,张松岩相信这种悔恨是真的。小容的生活从被抓的那天就与自由绝缘。看守所的这些日子,已经让小容意识到自己罪行的严重性,从最初不切实际的幻想,到开庭前的恐惧,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里,张松岩能够感觉到这种变化。小容管张松岩叫叔叔,让张松岩感觉一下子与她拉近了许多距离。张松岩说,小容是在任何场合都出众的孩子,即便是在看守所也如此。年前西城区看守所只挑选出两名犯人作为“人性化”改革的示范,小容就是其中之一,她获得了拍摄一段视频给家人、并且得到家人视频画面的机会。姥姥记得是三个管教扛着摄影机来家里拍摄的,全都夸小容表现很好,还在看守所的活动里表演了诗朗诵节目。但是姥姥不敢在家中的电脑上留下小容的视频,怕女婿看到穿着囚服的小容受刺激。
在诸多疑惑之外,家人更焦虑的一个重点,是女孩的将来。从法律角度,诈骗金额达到20万元就属于数额特别巨大,而小容的涉案金额是320多万元,作为律师张松岩对此有清醒的认知,有期徒刑10年,将是小容罪行的量刑起点。他不做太乐观的估计,如果低于10年,那将是“很有突破,很人性化的表现”。
开庭前的最后一次会面,小容对张松岩表露出了对监狱的真实恐惧,她的哭诉,让有多年执业经历的张松岩都不禁动容,结束会面后心中很不是滋味。张松岩解释,这个女孩给人的外在印象和她罪行之间,反差实在太大了,他可以很理性地告诉小容必须承受自己行为的后果,但无法阻止自己情感的波动。但小容依旧让张松岩充满疑惑,结束会见时,张松岩最后问了她一个问题:“跟叔叔说实话,你到底认识张艺谋吗?”小容的回答依旧是:“认识。” 迷局诈骗案张松岩诈骗购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