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一个向往安乐死的女孩

作者:葛维樱

李燕:一个向往安乐死的女孩0

( 李燕与母亲宋凤英 )

提案安乐死

与李燕第一次接触的人根本感觉不到她对死亡的渴望。初春上午,屋里散发着花露水的香气,窗外零星的雪花伴着微弱的阳光让李燕用了“浪漫”这个词。李燕早上最常做的事,是和母亲宋凤英因为发型争吵。“你总是把我的刘海梳得太稀,显得我额头很方。”与很多年轻人一样,李燕醒着的大部分时间在电脑前度过。宋凤英把李燕坐的轮椅推到电脑前,“电脑是我的工作”。李燕的身体还剩下3个手指可以稍微挪动,这是她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宋凤英把李燕的两只手放在鼠标上:“左手往前移一点,右手的食指第二个关节靠住鼠标右键,把我的头扶正,对。”李燕对母亲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宋凤英想呆在李燕身边,看她打开博客,但李燕说:“妈,你去做饭。”宋凤英很明白地笑着去了厨房。

“我对安乐死的提案,和我现在的生活看上去是不是有些矛盾?”李燕问,厨房里自制的油茶飘出了香味。今年3月李燕刚满29岁,她的左手中指出现了时有时无的失控,“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从小我的记忆就从腿部失去行动力开始,20多年里,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断这样告诉我,不行了,很快就要丧失功能了”。李燕非常害怕,她让妈妈用力掐这个手指,整整掐了一天,总算又有了感觉。“3年前我的左手还能拿起一把勺子,现在却只剩一根手指可以挪动。每一寸肌肉的萎缩都向死亡走近了一步。可是这个魔鬼又一直在我前面笑,要死?还早着呢!”肌肉的萎缩只是失去控制力,李燕的感觉和想法却和正常人一样丰富。“疼痛、冷热,乃至生理上的一切感觉我都有,但我的病只能让我感到局限。”李燕看过一位同样病症的人,只剩下睁眼睛这一件事可以做。

“我第一次用电脑,就是搜索‘安乐死’三个字。”李燕说。李燕十几岁时就从电视上看到,有个儿子请医生为患癌症晚期的母亲实施了安乐死,但是儿子和医生都被判了刑,“被注射大剂量的麻醉剂,在睡梦中死去。这正是我理想的情境。安乐死这个词在我心里埋了种子”。一开始有人教她在地址栏里搜索,后来邻居弟弟告诉她,百度什么都能找到。搜索结果显示的网页数量让李燕的人生出现了希望。“尽管安乐死还不合法,但法律或者其他任何障碍,在我看起来都比不过我现在所承受的一切。”两年里,李燕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搜集和安乐死有关的信息,“安乐死不仅仅是我想死这么简单”。李燕经常上北大法律论坛、天涯法律等网站,发起或者参与对安乐死的探讨。很多律师和网友给了她很好的建议,比如怎么样防止用安乐死逃避赡养责任,李燕学会了两方面思考这个问题。“一开始对于安乐死的设想完全是以自己的具体情况作为出发点的。比如要求申请安乐死的人得了绝症又没有自我实施死亡的能力,父母年迈或亲人无法再照料,有健全的心智和逻辑思维。”但是在研究和学习的过程中,李燕又不断加上了新内容,“安乐死提案”被她自己不断修改,“安乐死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全世界有太多人在为此努力。最近我又加上了对于死亡实施办法的一些规定,但更大量的细节还需要探讨,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我不怕死亡夺去生命,只怕它夺去尊严”

宋凤英每10分钟给李燕换个姿势,以致28年不能活动的李燕从未得过褥疮。李燕这些年来的治病和生活,完全靠父亲李荣和母亲宋凤英两个人1000多元的工资。尽管生活清贫,但是李燕的一切想法都可以照办,且远超出了物质范畴。春节前李燕在街上看到了小偷,让宋凤英过去提醒被偷的人,宋凤英一声大喝,吓得小偷调头就走。李燕为母亲感到自豪:“我的尊严都是妈妈给我的。”宋凤英的头发无论何时都梳得光滑,领口系一条黑色暗花丝巾。邻居们常见到宋凤英带女儿去逛街,推着轮椅去买重东西,然后把东西放在李燕脚边上推回来,还说“我买米买面都得靠女儿”。“在我的理想中,妈妈不再有能力照顾我的时候,我就安乐死。”

在媒体来到李燕家之前,李燕的家人对李燕为安乐死立法努力的事情毫不知情。“我不愿意让家人知道,怕他们伤心。”李燕曾经有过几次绝食自杀,最长的一次饿了4天,极度的痛苦和母亲的眼泪使她放弃了。“产生死的念头很容易,可是我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利和能力。”而这一次李燕为安乐死立法而努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宋凤英居然支持李燕的做法。她说自己考虑得很现实。“因为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绝不可能有人像我那样照顾她。”李燕有一个农村表哥病重多年,失去母亲照料之后,很快死去,“听说他的肉都长到了土炕里,一身苍蝇”。这副黑色的画面一直折磨着母女二人。他们都明白,即使是受到照顾,也不过仅仅维持生命,像宋凤英那样给李燕体面和细致的呵护是不可能的。李燕说:“既然我是有尊严地活着,我也希望有尊严地死去。”

“我的脾气很大,经常为小事和妈妈吵架。”对于母亲,李燕的情感很复杂,有时候她颐指气使,有时候她又谨小慎微地观察母亲的喜怒哀乐。“有一次我用3个月完成了一幅画,送给了朋友,妈妈没说什么,可我觉得我伤害了她,我应该送的人是她。”母女之间细腻的情感交流是李燕最大的支柱。而李燕的父亲、哥哥和姨妈则完全持反对意见。父亲李荣说:“人家会以为我们对她不好。”30年前宋凤英已经有了2个儿子,在李荣的反对下生下了李燕。一辈子在工厂保卫科工作的李荣对于女儿的病出钱出力,内心里却始终与李燕有很深的隔阂。李燕说自己第一次产生想死的念头就是因为父亲,“10岁的一天我第一次生理期,爸爸走进来对我说,你可怎么办?”身体无力使李燕更加敏感:“除了妈妈,我从别人身上都找不到尊严,但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忍耐也是一种爱。”

生的权利与死的权利

中午,炸带鱼和烤鸭让她吃下了大半碗饭。“好香!”李燕的声音很兴奋。现在李燕吃饭只能靠食物慢慢滑落食道,因为吞咽的肌肉越来越使不上劲。但她讨厌把死亡挂在嘴上,“我并不是一个消沉的人,破罐破摔,寻死觅活”。李燕认为活着应该坦然,“15岁之前,我太小了,不知道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意味着什么,我每天都等待放学回来的孩子们,他们玩沙包的时候,我也慢慢挪过去试着抬手接住沙包。我每天都做梦,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能站起来去接沙包了”。从15岁起,李燕从内心里放弃了治疗。“我从心里认可了自己的状态。我对这个世界,对每一个人,对我自己都产生了看法,不再抱着一个童话。好玩的是,我发现我居然这么热爱生活。”

李燕开始为自己设计服装,宋凤英还买回来几本服装设计、艺术画册让她参考。她画了许多画,“裁缝们都不会做”。宋凤英有点得意,“她设计了一个小披风,本来是柔软很多褶皱的,做出来成了将军魁梧型的”。她喜欢水手服那样的校服,还有粉红色旗袍和红色高跟鞋。可是真正买来穿在身上,李燕发现自己的锁骨弯曲,不适合那些衣服,而脚完全没力气,穿上高跟鞋只能使脚腕被扭伤。宋凤英把高跟鞋的跟锯掉了照样给李燕穿。“我觉得没关系了,在被局限的范围内生活就可以。”宋凤英曾经抱着一丝希望让李燕练习气功。按照气功的理论,不能动弹的李燕,只要意念足够就可以痊愈。“我做不到,只是觉得母亲可怜。”但是练气功给李燕带来了一个追求者。“我没有爱上他,他不帅。但我知道这是唯一的一次,我当时已经幻想嫁给他了。”那男孩也是残疾,李燕的父母因为“太不现实”拒绝了两个人的交往。局限并没有击垮李燕。她说:“我知道我的情况还会坏下去。但我现在还是会对异性产生好感,还会指导妈妈搭配衣服。”

2003年宋凤英不顾家人反对,凑钱给李燕买了一台电脑。“听说电脑什么都能干,女儿有权利有台电脑。哪怕她学不会,把电脑砸了也没关系。”李燕嘴里叼着一根筷子,只用一天就学会了打字,后来又学会了用三个指关节控制鼠标。“没上网之前我主要用电脑画画,我觉得我是油画风格的,不知道怎么画着画着又往水墨上走了。”上网后,李燕有时会进残疾人联盟一类的论坛逛,“大家都是要求生存权利的。很多人为了治病筹集金钱和方法,我尽力帮助他们。我帮着找医生,也把自己一个月190块钱的低保金寄给他们。很多人鼓励我要身残志坚,要自强不息。我感谢他们的好意,可是我就是一个弱者,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弱者有弱者的追求和想法,这声音同样应该被听取”。李燕的思考基点是安乐死。她说:“也许我是最幸运的吧,能够用网络,朝着真正的梦想迈进。我已经运用了生的权利,现在我要争取死的权利。”她写了很多邮件,将自己研究出来的为安乐死立法的提案,附上自己的病情和对安乐死的向往发给媒体。她说:“死的权利和生的权利同等重要,有尊严地活着和有尊严地死去同等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