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非遗版”春节，来了

春节眼看就要到了。超市卖场里，《恭喜发财》的背景音乐“一秒解冻”，惹得置办年货的人回了家，脑袋里还在循环播放洗脑歌词。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自古以来，天南海北，男女老少，年是一定要过的。在2025乙巳蛇年春节，这个对中国人最重要的传统节日又添了新的注脚——第一个“非遗版”春节。

2024年12月4日，巴拉圭亚松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第19届常会通过评审，决定将“春节——中国人庆祝传统新年的社会实践”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中国年”至此成为全人类共享的文化宝藏。

事实上，世界拥抱春节的脚步迈得更早。春节申遗成功前一年，第78届联合国大会已通过决议，将春节确定为联合国假日；2021年泰国将春节列为特别假期；2006年开始巴西每年在大年初一燃放爆竹；2003年美国纽约州将中国农历春节列为公共假日……世界范围内，已有近20个国家将农历新年定为法定节假日，春节民俗活动已走进近200个国家和地区，全球1/5的人口每年都在以不同形式庆祝农历新年，分享“春节快乐”。

“春节走向世界，世界拥抱春节，其实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过程。”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民俗学会常务理事、春节申遗团队专家朱刚向《环球人物》记者解释道，“春节蕴含着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和平、和睦、和谐的价值追求，这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我们有这样的文化自信，所以春节申遗成功也是一个双向奔赴的过程。”

从腊八到正月十五

即便充满信心，复盘春节申遗的过程，申遗团队成员们仍然不敢稍有懈怠。

申报材料的组织是前期准备工作的重头戏。2022年7月，文化和旅游部牵头成立了由社区代表、专家和专业机构等组成的工作组，正式启动了春节非遗申报的准备工作，文旅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牵头组织申报材料的编制工作。全国各地纷纷提交了具有当地特色的相关材料，所有资料汇总起来犹如汪洋大海，如何取舍的问题接踵而来。

“中国传统文化底蕴深厚，春节期间各地的民俗活动都各有特点，但是不能全部放进去，所以遴选的过程很纠结。”朱刚记忆深刻的是遴选工作——申遗团队要根据联合国的申报标准，对春节期间各类民俗活动进行筛选，最大限度地呈现春节被列为非遗的意义与价值。

自从2003年10月以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2届大会上通过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此后，各国非遗的申请工作均围绕公约标准进行。2015年开始，朱刚所在的中国民俗学会成为教科文组织的审查机构成员，他作为学会代表之一先后参加了多项非遗项目申报的国际评审，并于2018年开始担任该组织的国际培训师，对于申遗的各项要求、技术语言和运作流程，他十分熟稔。

“根据公约，非物质文化遗产指被各社区、群体，有时是个人，视为其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社会实践、观念表述、表现形式、知识、技能以及相关的工具、实物、手工艺品和文化场所。”朱刚说，“我们发现公约是以社区、群体和个人为中心的，强调相关遗产项目的持有者在其识别、认定等保护工作环节中居于核心地位。除此之外，2023年公约秘书处更新了‘代表作名录’申报表，确保遗产项目符合可持续发展目标的相关要求。这是此次春节申遗与以往相比最大的变化，没有案例参考，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朱刚说。

申遗团队开了几十次审稿会，专家们对材料逐字逐句逐帧反复修改，历时1年多。2023年9月，凝聚着众人心血与努力的最终版申报材料被全部提交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

经过一年多的审查，2024年12月4日，随着常会主席敲响“通过”的槌声，各缔约国代表和观察员纷纷起立鼓掌，祝贺中国春节申遗成功。当天，中国政府代表团专门准备了红包形式的推介材料——“福卡”，赠与在场的代表和观察员们，一时间，会场中洋溢着一股“中国年”的文化感染力。

“‘春节——中国人庆祝传统新年的社会实践’这个副标题非常有内涵，它强调的是我们中国人在过新年时所有的行为活动。”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人类学民俗学系主任、春节申遗团队成员萧放曾在采访中如此解释道，“过年实际上不是一个时间点，而是从腊八到正月十五这个时间段。这个过程中有3个阶段，岁末是辞年阶段，岁末跟新年之交是团年阶段，新年到的时候是拜年阶段，这3个阶段构成了一个社会实践的活动。包括拜年，传统烟花，年节氛围的装饰比如春联、年画、灯笼，还有社火表演等等，都是我们的实践。”

姗姗来迟的“春节”

《环球人物》：春节申遗成功是传统文化走向世界的重要里程碑，但“春节”这个词与它的历史比起来其实要短得多，为什么会这样？

朱刚：没错，“春节”确实是一个晚近的词。根据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陈连山教授的研究，我们国家的传统历法当中，比如说像夏历、阴历、周历，正月初一指的就是新年，也被称为岁首、元旦、正旦等。辛亥革命以后，为了改变封建社会的时间观念，在公务活动中开始一律使用公历。后来，民国政府将正月初一命名为“春节”，从此“春节”成为传统新年的代名词。

在古代，“春节”指的其实是立春，它和夏历新年在时间上是比较接近的，现代中国的春节习俗，其实也在很大程度上同时包括了立春和新年的内容，所以我们用“春节”来指代新年，并把它作为此次申遗的核心语汇，是具有合理性的。

这个问题从侧面说明了申遗的一大益处，它能引发大家对身边习焉而不察的文化遗产的好奇心。同时，大众在吸收了这些相对专业的知识以后，对文化的保护意识会随之提升，从而能从整体上推动其他项目，乃至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整体性保护。这可能是春节申遗成功具有的超越个案的一般性意义所在。

《环球人物》：在我们提交的春节申遗文件中，有一份冯骥才写的知情同意证明书。证明书中写道，“三十年来，对春节遗产的保护和弘扬一直是我志愿的工作。”早在2006年，春节被列入我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后，南京大学教授陈竟便呼吁尽快启动春节申报世界遗产工 程，引起国内外强烈反响。春节申遗有时机上的考量吗？

朱刚：就我个人的工作经验来看，何时申报哪个非遗项目，主要以国家非遗保护的整体战略以及各项工作的具体进展而定，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一直以来，我们国家都十分重视非物质文化的保护，大力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为此做了大量工作。2004年，我国加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是最早一批加入《公约》的国家之一。随后，昆曲、古琴、蒙古长调这些项目先后申遗成功，截至目前，中国已有44个项目列入非遗名录名册，数量位列全球第一。

在时间上或早或晚列入“代表作名录”，其实与遗产项目本身的重要性和知名度并无关联。放眼全球，人们熟知的瑜伽、雷鬼音乐等文化表现形式，也是在近年才进入教科文组织的名录体系。特别是牙买加申报的雷鬼音乐，其列入“代表作名录”时，很多在场与会人员都表示“震惊”，如此大名鼎鼎的项目居然“姗姗来迟”。

因此，春节申遗来得虽迟，却丝毫不会折损它的影响力。

年味与乡愁

《环球人物》：怎样向不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外国友人讲述春节故事？

朱刚：申遗这个工作的特殊性就在于此。它要向一个不具备项目内部知识的人讲述一种全新的知识，对话在展开之前就已经预设了展开对话的可能与途径。所以我们假定有一个他者的视角在，我们要尊重其文化敏感性，不能引发反感或者禁忌，更重要的是，要激发共鸣、共振、认同感。

不同的文化之间会产生认同感，因为作为人类的我们一直都存在一种普遍性，不管你受过什么样的文化熏陶，在特定的时间、场合总能体现出某些人类在道德、伦理、情感等维度的一致性。

春节就是这样的时刻。人们在特定时间以特定的仪式来保证过渡的平稳，从旧周期进入新周期，学理上称此为阈限，意指跨越新旧交替的界限。传统上会认为在这个过渡性的阶段，存在各种不确定性，所以人们就会采取特定仪式来确保安全。春节作为仪式的底色正在于此，一方面是向旧的时间周期告别即辞旧，另一方面是寄望新的时间周期中平安富足即迎新。这和全世界在12月31日进行的跨年活动异曲同工。2024年12月31日，纽约有100万人在时代广场相聚跨年，可以称得上是另一种“春节时刻”。

《环球人物》：这些年公众讨论度很高的还有一个话题——年味是不是越来越淡了？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朱刚：作为中国最古老、最重要的节日，我们对春节有着无与伦比的文化期待，这是非常正常的，我们应该看到春节也在这种期待中发展出了新的内容。这次 申遗我们将春运、春晚列入春节实践，这些“新民俗”体现了新时代下传统节日的生命力，春节在不停地往前走，我们的认识也要不断地深化。

在我看来，大家说的年味是乡愁的一种表现形式。因为和过年紧紧相连的是家人、团圆、故乡这些关键词，每当人们感慨“年味淡了”的时候，其实是大家又想起了儿时那些关于故乡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口的迁移，乡愁其实是越来越浓。

今年我到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2025蛇年春节就在波士顿过，我所在的萨默维尔市政府官方网站已经向所有居民发出了农历春节邀请，届时会有大型的文化庆祝活动。海外华人远离故土，对过年格外重视。各地年俗不同，但我们都祈求同样的幸福和光明的未来，共享同一份乡愁。

这就是春节的能量，无论你身处何方，它都能让我们认出彼此，聚拢起来，同频共振。

编辑 余驰疆 / 美编 苑立荣 / 编审 张勉

朱刚

云南大理人，白族，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民俗学会常务理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国际培训师。研究方向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民俗学等，深度参与春节申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