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一本温柔的书
作者: 高塬2002年,阮筠庭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随即留校任教,刚开始教书,年轻的女老师在课堂上小心处理着各种突发状况。“老师,如果我不想成为一个像你那样的人,我还需要学这个吗?”一次,一个男生毫无顾忌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美院的学生真可怕呀!”女老师心下着慌,强装镇定地给出了一个含糊的答案,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2024年,仍在教书的阮筠庭出了一本漫画书,取名《春晖》。画的是一名年轻女老师的故事——名牌大学毕业,知名学府任教,这份令许多人羡慕的工作却让她挣扎不已,几次想要辞职……这是女主角小春老师的故事,也是阮筠庭自我的投射,这个故事还回答了当年那个男同学提出的问题——“你不需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就成为一个你那样的人吧。而我,也会做我自己。”
在豆瓣,《春晖》一度以9.2分位列绘本漫画热榜首位,在各大年度书评奖项中持续刷着存在感,中国美院给全校辅导员老师都发了一本。在当下这个鸡娃、内卷、焦虑的时代,我们的确需要这样一本书,以温柔而非强硬、诙谐中保持严肃的姿态去讨论教育,关注青年群体,直面现代社会中个体的迷惘、孤独与困惑。“最重要的是,希望大家看完《春晖》,能够有勇气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电话那头,阮筠庭身在欧洲,天光微亮,她娓娓道来,声音轻柔,语速缓慢,好像小春老师从书里走了出来。

花朵与春泥
短发圆脸,裙长过膝,没有奇装异服,不戴过多饰品。小春29岁,从小梦想成为一名漫画家,当年凭借天分与努力,如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临到毕业,却在妈妈的强势建议下,放弃了梦想,转而留校任教成为一名老师,教人画漫画。
“故事为什么设定在29岁?因为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年纪,似乎已经成人,然而在内心却有很多困惑,人生中许多问题还没有想明白。”阮筠庭说。所以在她的画笔下,刚带班的小春会学着自己老师的样子,假装经验丰富,心里却调皮地把大一新生比作狮子,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对于新手教师来说是危险的存在。
执教初期,小春“卷”到不行。为了不让学生偷懒,她会把作业布置得满满当当,看见有一天晚上还空着,也要见缝插针安排一部电影给他们看。学生无法适应这样的学习强度,她就在上课时散播威胁论:“如果大师是高山,你们就是下面的平原。”进而引发学生的负罪感:“为了你们,老师都……”试过和颜悦色法、心灵激励法,然而通通不灵光。学生们只用一招——请假,就能让她束手无策。
“我做的这些工作都是出于爱。”小春这样想着,然而作为年轻老师,她努力表达爱时却遭遇了很多挫折。有学生画画到一半卡壳了,问她:“老师你看我该怎么办?”她凭着知识储备和经验给出修改意见,学生听后一口拒绝:“不要,我不想那么改。”“可是,你那样行不通啊!”“我就想这么画下去。”小春不解,这件事她想了很久,最后才明白,有时身为老师所认为的成功,并不是学生自己想要的,强迫他们接受所谓的正确道路,其实是种侵犯。
“人并不是种子,起码不是一种种子。”当校长要求种子们期末必须开花,直径必须达到8.5厘米以上,并以老师的责任、名校的声誉加压时,已经参透“成功学”的小春老师温柔而坚定地说:“对不起,我做不到。”同事建议她把精力放在最有希望的好学生身上,毕竟对于差生花再多力气也很难出彩。小春喃喃自语:“正因为瘦小,才需要更多的关注和爱。如果我对桂花说,‘为何你不能像玫瑰那样大、那样美呢?你这样自己不觉得惭愧吗?’这是不公平的,我想让每朵花看到自己的颜色,让它们意识到只是存在就足够珍贵了,并为自己独特的存在感到幸福,因为只有幸福的花才会开得美丽。”
偶尔,小春也会自问:“身为一名老师,努力工作的意义是什么?”那天,她在街上走着,碰见了教过的学生,他上学时有才华又努力,毕业作品还在国际上拿了奖。“最近好吗?毕业后在做什么?”小春欣喜地问道。“在做玻璃生意,装修。”“那你的专业呢?”“最近都没在搞了。”和学生分别后,小春有些失落,自己的学生使尽浑身解数考上这所名校,最后却做了和绘画、和艺术相距遥远的工作……这个故事与现实互文。有段时间,社交媒体上关于“985废物”的讨论很热,这是那些名校毕业最后泯然众人的青年人的自嘲,有人能与自己和解,有人还在自我怀疑。小春老师从教育者的角度给出了她的答案——不同的职业与角色之间无法比较,“难道只是做一个母亲,就不伟大吗”?对于这个社会许多无法改变的现实,阮筠庭也试图在书中提出自己的答案 :“即使现在找不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也没关系,慢慢来,去尝试,别怕犯错也不要苛求完美,我们会透过这样的努力一点一点地接近真实的自己。”
随着教龄的增长,追问与思考的不断深入,小春老师逐渐成熟起来。《春晖》的最后一章叫作《泥》,因为学生们是花,小春便化作春泥,即使没有实现儿时梦想,一生中也没有画出一张好画,从她身上得到养分而开出来的花,就是她的愿望。这就是老师。

成为自己
“《春晖》的故事,大多是小事,然而在那些刹那瞬间里,一个人得以重整过去。透过这样的觉察,即使我们无法改变过去,至少可以改变自己。这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之一。”阮筠庭说。
阮筠庭出生在北方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改革开放后国家第一批公派美国的留学生,拉小提琴,写英文诗,听贝多芬。母亲因无缘高考,中学毕业靠自学成了一名工程师。两位家长对女儿要求严格,父亲曾希望她成为一名外交官。然而,童年时期的阮筠庭和小春一样更喜欢画画。后来,阮筠庭一家迁往杭州。她真正接触到漫画是在15岁的时候,从画室同学那里,她看到一本当时非常流行的台湾漫画《火王》。这种将文字与绘画结合在一起、能够表达强烈情感的创作方式,深深吸引了她,至此,阮筠庭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走上漫画创作之路。她给漫画杂志投稿,发表彩色漫画插图,迅速崭露头角。18岁那年她的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之后出版《绘羽》《画夜》《月亮短歌》等作品,年纪轻轻的她常常作为中国漫画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出席世界漫画家大会。

唯美的画风、空灵的笔触、繁复的细节是阮筠庭创作之路早期为人称道的风格,但她也被这种“美”束缚着。“我是一个极为在意细节、力求完美的人,如果我画了美人的上睫毛,就会不能自已地去画下睫毛,然后是上面的高光,暗影,接下来,这样的明暗还可以深入3个层次……”
改变发生在2011年,曾经担任漫画《圣斗士星矢》责编的松井荣元来到中国,在和阮筠庭交流时,他直言:“对于漫画来说,你画得有点过于好了。”这句话不仅点醒她,也解放了她。“我当时已经留校教漫画多年,所以很清楚,漫画最重要的并不只是画面有多美,更为本质的问题是,透过这个作品,你想传达什么。”
和松井荣元见面后,坐在回去的公交上,阮筠庭望着窗外出神:“如果我已经画得足够好,不再需要证明自己,那么现在的我,想要画些什么呢?什么是对自己来说真正重要的呢?忽然间,《春晖》的故事跃上了我的心头。”当晚,她便提笔创作起来。她不再证明自己,而开始成为自己。
漫画不止娱乐
2012年,阮筠庭开始在《文艺风象》杂志连载《春晖》,谁知这一画就是23年。
常有读者问:“怎么画得不美了?”“因为目的地变了,河流也自然地改变了方向。”在《春晖》的出版后记里,阮筠庭回答道,“我用了对自己来说全新的、前所未有的简约,来讲述这个故事。提笔时,才发现这一切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很多时候,我根本不用写生,也不需要去拍照,便知道讲台的样子,办公室电脑的墨蓝色,美院教室里日光灯管笼罩下的冷灰色调,一个个学生的神情……”
简约的风格、熟悉的场景,并不意味着画这个故事变得容易。2023年,《春晖》确定出版后,阮筠庭开始反复修改已有的画稿。正因为简单,所以每一笔都尤为重要、微妙。裙子的宽窄、长度变化预示人物的性格与心境;站立的方式、坐姿传达着人物和自己身体的关系,与世界之间的张力。阮筠庭对于细节的追求并未消失,而是用在了这些地方。
上市后,《春晖》引发的关注是阮筠庭始料未及的,此前她一直担心读者是否能够领会到这样一个看似平淡的漫画故事背后所蕴含的严肃思考。“普遍认知下,人们认为漫画是快消品或者是一种娱乐。其实现代漫画诞生在战争时期,艺术家们以笔为枪,对抗现实,控诉不公。中国漫画从《三毛流浪记》开始就有关注现实的传统。我觉得这本书又是一个尝试,告诉大家其实漫画也描摹普通人的生活,也能讨论教育、自我成长等严肃议题,也富含内容价值和文学属性。”
采访接近尾声,阮筠庭向记者透露了下一部作品计划,讲述“一名女性在生活、艺术、理想中的平衡与挣扎”。小春老师的故事虽然结束了,但阮筠庭还在不停地画着。
编辑 陈娟 / 美编 苑立荣/ 编审 张建魁
阮筠庭
1980年出生,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漫画家、插画家、中国美院副教授,“七十年七十人”之新中国漫画十佳代表人物之一。先后出版《绘羽》《空色彩虹》《月亮短歌》等作品。近日出版新作《春晖》,引发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