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凯利:麒麟的黄昏

作者:鲁伊

约翰·凯利:麒麟的黄昏0( 约翰·J.凯利 )

在波士顿马拉松的各种宣传材料上,你都会看到一只麒麟的形象。这种传说中马首、牛腿、狮尾、独角的神兽,是波士顿体育协会(BAA)的象征。参观BAA的档案室时,BAA的新闻官杰克·弗莱明为我讲述了一个关于麒麟的爱尔兰古老传说——

在大洪水到来之时,所有的动物都急急忙忙地涌向诺亚方舟,然而,代表着勇气和美好力量的两只麒麟,或是因为骄傲,或是因为愚蠢,却只顾着嬉戏玩闹,没有上船。于是,在今天的世界上,我们便再也看不到麒麟了。

再一次想起这个故事,是在“凯利的脚步”。这是一家卖跑鞋和运动服的小店,藏在康涅狄格州米斯提克镇上的小购物村里,并不起眼。冬天是淡季,生意不多,来光顾的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一个50多岁的人来取4年前定下的两双纽巴伦跑鞋,另一个新加入校田径队的高中生打算买一双耐克的Free系列训练鞋。唯一的店员、他们口中的“老强尼”,拖着不太灵便的腿——“去年夏天不小心摔倒,骨折了”——在货架中翻来翻去,半天才捧着一堆鞋盒子出来,蹲下,手颤巍巍地掀开盒盖,解开鞋带,取出里面的填充物,再帮着把鞋子穿上。少年人对黑红相间的耐克十分满意,开始在镜子前照来照去,中年人却因为刚刚做过肾移植手术,脚仍浮肿,要换成宽一码的。“老强尼”于是回到柜台,戴上老花眼镜,开始查清单。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凯利的脚步,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整理爱史克斯的库存,马上?不行,我现在有客人在……效率?我只有两只手,而且没人帮我!……好,好,好,我尽量……知道了,是,是,是。你满意了没有?”

放下电话,“老强尼”叹一口气,对我说,“我的合伙人玛丽”。他摘下眼镜,向窗外小池塘里两只迈着八字步悠闲地走来走去的灰鸭子看了一眼,像是在跟我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这种天气,找个地方喝杯咖啡,加威士忌,看场比赛录像,多好。整理存货!”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个每天都要在一间昏暗阴冷、霉味弥漫的小店里帮人穿鞋脱鞋系鞋带、满腹牢骚的颓唐老人,居然曾是波士顿马拉松历史上的传奇人物?

那个时候,人人都叫他小强尼。

1957年的波士顿马拉松赛上,26岁、一头金发、酷似J.F.肯尼迪、顶着与“波士顿马拉松元帅”约翰·A.凯利(John A. Kelley)同一姓名的约翰·J.凯利(John J. Kelley),是考布雷广场上最耀目的明星。在他以2小时20分05秒的成绩夺取冠军后,守候在终点的新英格兰地区媒体的记者们几乎要疯狂了。人们大声地叫喊,“新的纪录,新的纪录!”“我们自己的冠军!”“又一个凯利!”

美国媒体的兴奋可以理解。自从1945年,另一个约翰·凯利——“老强尼·凯利”——夺得波士顿马拉松冠军后,美国人已经有11年未曾站到考布雷广场的最高领奖台上了。希腊人、朝鲜人、加拿大人、瑞典人、日本人、危地马拉人、芬兰人,走马灯般你来我往。如今,报道马拉松的美国记者们,终于可以不用借助翻译直接采访冠军了。对于一个在“爱国日”举行的美国最传统的体育赛事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BAA创办波士顿马拉松的60年中,约翰·J.凯利是第一个身披麒麟战袍,将镌刻有麒麟的冠军奖牌和奖杯揽入怀中的BAA俱乐部运动员。一切如此完美,他成了理所当然的“BAA宠儿”、“麒麟之子”。要到11年之后,才会有另一个来自康涅狄格的年轻人再现他的光荣,而那个叫做安比·伯福的人,和他其实有着师生之缘。

他曾经那么热情地在回忆录中描述发生在那几年中的一切,17岁时与老强尼的初次相遇,最初尝试马拉松的失败和放弃,结识影响自己一生的良师益友桑普勒(Jack Semple)后的转变,在波士顿马拉松上的崭露头角和1956年与奖牌的失之交臂,1957年那个完美春日,老强尼对他如父亲般的保护和照顾……然而,当我在隔了半个世纪后的这个冬日下午,一次又一次试图把话题转向那些阳光灿烂的过往,用来冲淡弥漫在这间小店中的衰颓之意时,却总以失败告终。每一段辉煌的往事,都最终转向物是人非的感慨。

“这个故事吗,我已经和很多人讲过很多次了。是的,那一年马拉松举行的前一晚,我和杰茜住在老强尼·凯利的家里……杰茜是我的妻子,2003年过世了……凯利的家传鸡尾酒?哎,老强尼,他也死了。现在我只有它。”他吹了声口哨,一只金毛大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摇头摆尾地跟他亲近了一阵,呜噜着趴在了他的脚下。

老去的小强尼早已不再跑马拉松。他散步,慢跑,但都是独自一人。很多年前,他的外孙们会陪他跑上一程,但现在,他们随父母住到了“近得相对合理”的其他镇上,于是,林间小道上,就又只剩下老人孤独的身影。去年7月,他30年前当高中教师时教过的一个女学生凯伦回田纳西老家时顺道经过,此后,他们一直通信和电话,凯伦时而坐飞机来探望他。“我希望可以把她称为我的女朋友,我希望她有一天可以留下来,陪我一段时间。我不喜欢孤独的生活,我已经习惯了家庭。我从未想到,一个声音从身边的消失会是如此严重的一件事。”

“可是,我用什么留住凯伦呢?马拉松吗?那已经是老狗的旧把戏了。”

今年是他夺得马拉松冠军50周年,BAA一早跟他商量相关的纪念活动,“弄辆敞棚汽车,让我在里面一坐,一路上发表点感想,诸如此类”。可他对此兴味索然。当年为了荣誉的奔跑,在如今窘迫的老境下,都成了年少的荒唐。直到1986年,波士顿马拉松一直保持着不设任何奖金、完全自愿的传统。无论成为冠军的那一刻多么辉煌,第二天,他还是要搭便宜的火车回到家乡康涅狄格的小镇,继续做他的高中老师,拿一份微薄的薪水。没有商业赞助,跑道上的光环不过让他得以业余时间给报纸开开专栏,以及在妻子杰茜的张罗下,开一家冠着他名字的小店——“凯利的脚步”。然而,不善经营理财的他,并没有从小店的生意中赚到什么钱,几年前,不得不和另一家运动用品店合伙,店名虽然没变,所占股份却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杰茜去世后,人手不足,经济状况更是捉襟见肘。

我替他不忿,“毕竟你的名字是招牌”。他黯然地笑,“真的么?还有谁会记得?”连住了十几年的老邻居,都不知他是何许人也。那个一直在试鞋的中年顾客,听到我们在谈马拉松,插嘴问道:“老强尼,莫非你还跑过马拉松?”我不待他回答,抢白说:“当然,而且还曾是最好的马拉松选手。我这么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专门采访他的。”那人一怔,笑了,“对不起,跑步我不熟。年轻时,我更喜欢帆船”。他终于选好两双鞋,拎起纸袋,向门外走去。到门口,忽然一顿,转头说,“当年,我也曾是奥运会帆船英国冠军队的成员”,随即开门,消失不见。

轮到我失语。

“别说马拉松了,我们聊点别的。”强尼对我说。于是,我提出那个向每一个采访过的马拉松选手都问过的问题:“如果从来没有跑过马拉松,你觉得你现在会做什么?”

他沉吟,“或许,我当个作家吧”。——这我听说过,当年采访他的记者,几乎无一例外地在文章中感叹小强尼的“爱掉书袋”。他说,如果一定要回顾往昔,他宁愿谈谈在他获得波士顿马拉松冠军的同一年出版的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还有,他最喜欢的小说,费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以及《夜色温柔》。

在黄昏中,他忽然开始低声轻诵:“他们对平凡的事物不屑一顾,但他们渴望燃烧,像神话中巨型的黄色罗马蜡烛那样燃烧;渴望爆炸,像行星撞击那样在爆炸声中发出蓝色的光,令人惊叹不已……”

“多好的句子呀,就像是我写的一样。” 约翰·凯利强尼马拉松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