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将尽夜，辞旧迎新时

《全唐诗》诗人小传记载：唐朝有一位读书人名叫史青，他向皇帝上书自荐，称自己诗思敏捷、诗才卓越，曹植能七步作诗，自己则能五步作诗。皇帝召史青进宫，命史青以除夕、上元、竹火笼等为主题作诗，史青果然应声而作，辞采声律兼美，深得皇帝称赏。

《全唐诗》中，只保留下史青所作的《应诏赋得除夜》这首诗：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诗中所写的今宵，就是除夕。这一天是中国农历腊月最后一天，又称除夜、除日、岁除。诗中所写的“明日”，指的是农历正月初一，古代的人们称这一天为元旦，也称元日、元正、正日、正旦、新正。需要说明的是，从1912年起，中国人才将公历新年的1月1日称为元旦。

在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记忆里，这辞旧迎新的日子，是一年到头最重要的节庆——春节。在中华古典诗词源远流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春节蕴含着新旧交替的人文哲思，寄寓着绵邈不尽的款款深情，呈现出吉祥如意的欢乐氛围。

大唐帝王，正日临朝

雄才大略的李世民，是帝王，也是诗人。他18岁在太原起兵，24岁底定天下，29岁即天子位，开启了堪称盛世华章的二十三载贞观之治。他南征北战，扫平六合，结束了隋末以来的分裂动荡局面。更难得的是，李世民还能在烽火狼烟鞍马征战的间隙横槊赋诗，在旰食宵衣治国理政的同时挥笔书怀，将自己的军事和政治功业化作诗歌表达。李世民的诗词保存至今的有100多篇，内容丰富，题材广泛，其中不乏上乘佳作，除夕守岁和元旦临朝是其中的重要主题。

在位期间，李世民曾经回到发迹之地太原巡游故地，抚慰乡老，并与随行群臣一起夜宴守岁，写下了《于太原召侍臣赐宴守岁》：四时运灰琯，一夕变冬春。送寒余雪尽，迎岁早梅新。灰琯，即灰管，是古人卜测阴阳占定时节的用具。此诗大意是，阴阳变化，四季运行，冬天与春天就要在这除夕实现交接。随着残雪消融，我们送走了冬天；看到早梅新发，大唐又迎来了新岁。

李世民还在长安城太极宫太极殿举行一年一度的元日朝会，在新年第一天接受文武百官和外番使臣的新春拜贺。对于李世民而言，这是展示盛大国威、宣扬浩荡皇恩的庄严而隆重的盛典。

在《正日临朝》中，李世民写道：条风开献节，灰律动初阳。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太极殿上，四夷百蛮，纷纷敬献来自远方的贡品，万方邦国的使节都来朝拜大唐。此时，李世民已像秦皇汉武一般一统天下，他感慨：虽无舜禹迹，幸欣天地康。李世民说，虽然自己还没能像尧、舜、汤禹那样伟大，但所幸在他所治之下的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诗的最后，李世民写道：晨宵怀至理，终愧抚遐荒。作为一代盛世帝王，李世民希望继续践行治国的至理大道，让唐朝的恩德遍布边远荒僻之地。

进士王湾，江南迎春

公元712年，李隆基即皇帝位，是为唐玄宗，年号先天，第二年岁末，改年号为开元，从此拉开了著名的“开元盛世”时代大幕。浸润在大唐盛世，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在辞旧迎新的诗词中不自觉地呈现出青春昂扬、大气磅礴的气象。

一位名叫王湾的洛阳人，恰恰是在先天年间考中进士，在开元年间出行江南，除夕泊船于北固山下，体验到迥异于北方的岁暮年初，挥笔创作《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岁杪时节的北方中州大地，草木凋零，寒风萧瑟，而客旅在长江下游的王湾却看到了美丽葱茏的青山绿水，焕发着盎然生机。极目两岸，广阔无垠，这里没有惊涛骇浪，有的是江潮在平缓涌动；这里没有狂风怒号，有的是平顺舒缓的和风鼓动着船帆轻扬。时已夜半，隐约感觉到，孕育在这残夜中的一轮新年朝阳即将喷薄出生，水光霞光互相辉映的壮丽图景即将展现，而新春则像是个阳气十足活力四射的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提前闯入这旧岁。新陈代谢，转瞬隔年，置身如此美好的除夕氛围，王湾在兴奋之余，也禁不住思念起故乡洛阳，不知那墨迹未干的一封家书何时能寄达故园亲人。

王湾存诗不多，这是最好的一首，深得宰相张说的激赏。张说将其中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亲自题写在中书门下官员商讨朝政大事的政事堂，让大家以此联为学习效则的楷模。经此揄扬，这首除夕诗作的意义，已经从时序节律的辞旧迎新升华到文学创作的金声玉振，甚至延展到政治领域的新机重启，堪称高华壮美的盛唐气象的多维映射。所以，直到晚唐，著名诗人郑谷仍在感慨：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

百姓人家，相聚思念

唐宋时期，春节民俗丰富多彩：除夕守岁，元旦拜贺，进椒柏酒，饮屠苏酒，品五辛盘，食胶牙饧，燃放爆竹，书写桃符……无论贫富之家，都期盼在辞旧迎新的春节，暂停紧张的节奏，休缓一下，狂欢一把，潇潇洒洒地体验人间烟火气中的浪漫。王安石的《元日》，可以说是唐宋时期春节民俗的典型写照：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元日》选择了三桩颇具代表性的习俗来书写。

一是燃放爆竹。王安石所处的北宋时期，所谓爆竹，是指将竹子放在火上烧烤，竹节受热膨胀而爆裂，发生哔哔啪啪的响声。大约到了南宋以后，爆竹才升级换代，开始出现使用硫磺等为材料的火药式爆仗。陆游在《壬子除夕》就写道：前村后村燎火明，东家西家爆竹声。无论燃放哪种爆竹，都是以明亮的火光和震耳的爆响驱除邪秽之气。

二是饮屠苏酒。屠苏酒是药酒，一来可以调和气血避免瘟疫，二来可以借微醺而舒放性情，恰如魏了翁在《虞美人》词中所写：一年一度屠苏酒。

三是换桃符。古人认为桃木能避邪，往往以桃木板书写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的名字，或画像画符，再书写祝祷语等等，挂在门上，以求平安。每岁元旦，就用新写的桃符换下去年的旧板，陆游《除夜雪》记录了同款习俗：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王安石所描绘的内容，无论是所听所闻，还是所饮所写，都表达着驱邪避秽、辞旧迎新的祝福，也许还寄寓着他自己作为宰相主持熙宁变法的美好愿景吧。

正当归家相聚的人们把酒狂欢之时，还有一些游子在外漂泊，止不住思念家人和故乡。唐代诗人戴叔伦在除夕的逆旅寒灯下，自怜万里未归人的寂寥：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同样是大唐，高适遥望千里之外的故乡，感慨自己功业未成，新岁带来的不是欣喜的笑脸而是无奈的愁鬓：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而宋代的王炎独坐他乡的官舍，想象着家中小儿女是如何在温暖的灯火中牵挂千里之外的自己：故国逾千里，浮生又一年。遥怜小儿女，今夜话灯前。

在这一岁将尽夜，新陈代谢的哲思是浪漫，家国百姓的狂欢是浪漫，漂泊游子的思念也是浪漫。幸好我们有诗词，让每一份浪漫都找到心灵的依归。

（作者单位：海南大学人文学院）

编辑 牛志远 / 美编 苑立荣 / 编审 许陈静

《正日临朝》

唐 李世民

条风开献节，灰律动初阳。

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

虽无舜禹迹，幸欣天地康。

车轨同八表，书文混四方。

赫奕俨冠盖，纷纶盛服章。

羽旄飞驰道，钟鼓震岩廊。

组练辉霞色，霜戟耀朝光。

晨宵怀至理，终愧抚遐荒。

《次北固山下》

唐 王湾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