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犀肉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木犀肉被认为是京菜,又从鲁菜引入。木犀就是桂花。我在清人梁恭辰的笔记《北东园笔录·讳不知》中读到:“曾闻有一南客不食鸡卵,初至北地早尖,下舆入店,呼店伙甚急,其状似甚饥,开口便问:‘有好菜乎?’答曰:‘有木犀肉’。”后有注释:“北方店中以鸡子炒肉名‘木犀肉’,盖取其有碎黄色也。”这则有趣的笔记嘲讽“讳不知以为知者”,说一个不吃鸡蛋的南方人,听到“木犀肉”,掩饰不知而为知说,“好好,快快速来”。等端上来,怕为人所笑,不敢言,又问:“还有什么好菜?”答:“摊黄菜何如?”南方人又说:“早言有此,岂不大佳?”等端来摊鸡蛋,只能推说肚子不饿,不想吃。仆人说,前程尚远,怕路上要饿,南方人于是说,如此,吃点点心好了。店伙计说有“窝果子”,他说,那就多拿几枚,端来一看是荷包蛋,只能“且惭且怒,忍饥而行,遂至委顿”。梁恭辰是梁章钜的儿子,生于嘉庆十九年(1814),曾当过温州知府。此书写成于道光二十二三年。

清人厉荃原有一本《事物异名录》,在“桂”的异名下引《闽部疏》:“凡桂四季者有子,江南桂八九月盛开,无子,此木犀也。”汪灏的《广群芳谱》中则说,只有岩桂,才俗呼“木犀”,开白花的又称银桂,开黄花的又称金桂,开红花的又称丹桂。这种桂树因树纹如犀,才叫“木犀”。至于鸡蛋称“木犀”的来由,查无记载。

李时珍编《本草纲目》时,鸡蛋称为“鸡子”。他引孙思邈对鸡蛋的解释是,“微寒,畏醇醋,多食令人腹中有声,动风气。和葱蒜食之,气短”。他自己的发明是,“卵白像天,其气清,其性微寒。卵黄像地,其气浑,其性温”,所以,蛋白可以清气,治伏热、目赤、咽痛;蛋黄气味俱厚,可以补形,治呕逆诸疮、产后虚痢、小儿发热,与阿胶同功。蛋白蛋黄调和,“其性平”,可以“镇心,安五脏”,治“天行不解”。

《调鼎集》中,注明鸡蛋别名只有“百日虫”——说鸡蛋“过百日即坏”。鸡蛋汤叫“云阳汤”,并无“木犀汤”叫法。

传统木犀肉,猪肉为主,鸡蛋为衬托,是一道俗菜。从药膳角度,中医认为吃猪肉“弱筋骨,虚人肌”,会“令人暴肥”,偏体筋肉都会“碎痛乏气”。文人则强调猪的不洁——本是“溷厕中之一物”,又性喜“卑秽”。这道菜辅料是黄花、木耳,还有黄瓜或蒜苗。研究一下,黄花菜称“金针菜”,又称“鹿葱”,实际就是《胡笳十八拍》“对萱草兮忧不解,弹鸣琴兮情何伤”中的萱草。李九华《延寿书》中说,萱草“嫩苗为蔬,食之动风,令人昏然如醉,因名‘忘忧’”。其花叫“忘忧花”,晒干就叫黄花菜,因是鹿食九种解毒草之一而称“鹿葱”。这种“忘忧花”的食疗作用与鸡蛋相似:消食,利胸膈,安五脏。木耳是湿热余气在朽木上氲蕴而生,可益气,轻身,强志。黄瓜原叫“胡瓜”,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明:“张骞使西域得种,故名‘胡瓜’。按杜宝《拾遗录》云,隋大业四年避讳,改‘胡瓜’为‘黄瓜’。”《贞观政要》中说得更明白:因隋炀帝忌胡人,才称“胡床”为“交床”,“胡瓜”为“黄瓜”。它的作用也是清热解渴,治目赤、咽痛。如此分析这道菜,猪肉食后可能“动风发疾”,鸡蛋与其他辅料其实都为相应的消食、益气,一切都围绕猪肉这个中心。古人在设计这菜谱时,一定精细考虑了搭配的因果关系。

这道菜用一个清雅名称,令人想起龚自珍的名句:“问我清游何日最?木犀风外等秋潮。”菜中却实在没有金桂灿烂那种感觉——作为典型的北方菜,遗憾就在用了酱油,经酱色一染,无论鸡蛋与黄瓜的鲜亮就都变成污浊。黄花、木耳、鸡蛋与猪肉片配合,还是北方人爱吃的打卤面之卤,那卤真如袁枚所说,不清不腻,如染缸倒出之浆,食者舌上有隔皮隔膜之嫌,索索无真气而昏昏有俗心。相比较,南方的炒鸡蛋却有那般清新——无论春天用银鱼,夏天用毛豆,鲜嫩的黄白与黄绿搭配,都有一种干净的简单淡雅。

如果此菜还其清雅,不用酱油,黄瓜或蒜苗都应省略。因黄瓜入锅见汁,也会染鸡蛋的嫩黄,蒜苗则从根本就是俗物,非酱油不能提味。删此二物,麻烦的就是猪肉——肉片无护持不能见嫩,要色白如玉,只能用薄蛋清素裹,以武火迅速加热。起锅后还须漉尽油水,保其干爽。

肉的问题解决后,鸡蛋如何才能有凡高油画中那种喷溅出的灿烂?有关木犀,我记忆中最精彩意境,一为《杭州府志》记,宋僧遵式描述天圣年间某八月十五夜桂雨滂沱:“月有浓华,云无纤翳,天降灵实,其繁如雨,其大如豆,其圆如珠。”二为还是《杭州府志》记,编辑《云笈七签》的道教张君房任钱塘令时,夜宿月轮山,寺僧报桂子下塔,遂起望之,“纷如烟露,回旋成穗,散坠如牵牛子,黄白相间,咀之无味”。三为李渔在《闲情偶记》中对桂花比较深刻的论述,他说,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其缺陷在满树齐开不留余地,因此有诗“万斛黄金碾作灰,西风一阵总吹来。早知三日都狼藉,何不留将次第开”。他的总结是,“凡有富贵荣华一蹴而至者,皆玉兰之为春光,丹桂之为秋色”。

以此意境,木犀肉须强调脆弱纷繁飘零之鲜黄,而鸡蛋的夺目,绝不能以独留蛋黄获得。我读元人涂机有《鸡子赋》,专论太和蕴、互相裹缠而成金玉发辉的道理,无黄白交融就无那般丰盈之美。突出鸡蛋色调,除火候决定色温,其实更关键在保证其不被他色所染,所以蛋、肉、黄花、木耳都须分别下锅。在层次上,先以肉之冰雪衬蛋之嫩黄,再以黄花木耳作底。黄花用新鲜欲开未开之花蕾,黄中有隐隐青绿,忧与忘忧都在含蓄中。木耳则用单瓣肥厚者,别具象征。黄花之璀璨其实类同桂花,也是展开便凋零,木耳夹杂在准备绽放之青绿中,便如盛开死亡之花,这道菜也就有些悲怆的意味了。■ 木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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