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杭州的胡雪岩遗迹
作者:马戎戎(文 / 马戎戎)
( 仿古风格的河坊街 )
胡大善人
“至少在杭州,胡雪岩还是做了许多好事的。”啜了一口龙井茶,六公园边上的茶楼里,杭州市政协文史办的王其煌老先生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坐在临窗的位子上,窗外就是西湖,面前摆着十数样干果,旁边的小炉子里温着铜制的小茶壶。看样子,他要在这里聊上整整一个上午。
“杭城半多商贾。”在胡雪岩那个时代,泡茶楼对商人来说是“本职工作”。“聆四面”,王老先生看着我,“聆四面你懂不懂啊?”“聆四面”是杭州话,意思是打听行情,洽谈业务。茶楼就是“聆四面”的最佳去处。《儒林外史》第14回里对杭州的描述就是:“杭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而商铺集中的吴山一带“单是卖茶就有20多处”。这一风俗甚至影响到普通人家,王其煌说,甚至在他小时候,两家人起了争执,都往往会到茶楼里解决:“大家坐在一起喝喝茶,你说说你的理由,我说说我的理由,中间人在旁边劝劝,就好了。”
1875年以后的胡雪岩大概是不会在茶楼里“聆四面”的。因为他家的宅邸就是最好的“聆四面”的地点。王其煌说,胡雪岩研究最大的难点就是他发迹之前的历史。胡雪岩的侄曾孙胡祖懋在《有关胡雪岩祠堂的查证》一文中介绍:胡雪岩在元宝街新宅建成之前,曾在内有伏虎庙王坟碑的抚宁巷居住过,抚宁巷是一个由不同原籍的居民组成的里弄(或称之为街坊),而胡雪岩则是该巷具有主事人身份的居民,清光绪三年(1877)胡雪岩修复了该庙及王坟遗址,并立石碑数方,直至上世纪80年代尚有两方石碑立于江城路抚宁巷伏虎庙旧址的马头墙下(今抚宁巷小学门口左侧墙界):一方是《王坟碑记》,落款为“里人胡光墉识”,一方上书“伏虎庙庆余堂重建”。但是王其煌说,没有人能证明这两块碑的真伪。
过了望仙桥,就是元宝街。胡家的宅子就坐落在这里。100多年前,杭州城里有个叫做魏实甫的被叫去给胡家修宅子,一进元宝街就被那气势震慑了:“只见四拐角上真有一只石元宝横嵌在地下,那街道有四五匹马可以并行,中心凸起,两边低下,也像元宝心的形式。街道上全是青石海漫。”魏实甫第一眼看到的,是胡家的墙:“两面墙脚石砌有一人多高,一片黑墙,打磨得和镜子一般,人在那里走都有影子。仰面看那瓦脊,竟要落帽,可有五六丈高,气势实是巍峨。”
( 胡雪岩故居参观者 )
等进了宅子,魏实甫又被胡家的轿厅吓住了:“七开间一所极宏敞的大厅,正中悬着御赐的匾额。”魏实甫是光绪年间出版的小说《胡雪岩外传》里的人物,小说出版时,胡家已经获罪凋落。但这丝毫不能削弱杭州人对这位昔日中国首富的想象和议论的热情,并编成小说四处宣扬。
所谓“轿厅”,就是出入宅邸落轿的大厅。胡家的轿厅确实开阔,据说可以同时停下五顶八人抬大轿。轿厅内上方正中悬挂所集清同治皇帝御书“勉善成荣”匾额,可以想象,昔日高官满座的情景。传说胡雪岩经常在家中宴客,宴客的地点在“百狮厅”,该厅坐北朝南,上下两层,面阔五间,用紫檀雕刻成100个狮子装饰栏杆。《胡雪岩外传》中对胡府宴客的场面是这样描写的:“这日正是12月下旬天气,雪岩把正楼打扫干净,居中摆下座极大的圆桌,桌子中心都挖空了,用一架古铜的宫薰补在中间,四围设下十四个座儿,每个座儿旁边都有一架大宫薰……又用四座大着衣镜做了围屏,正中敞梁上挂下一座十五副的水法塔灯……月宫里也没有这样好看的景致。”
( 胡雪岩故居园林景观 )
元宝街今天还在,是杭州市区内现存唯一一处用石板铺装路面的清代街巷。胡家故宅东起牛羊司巷,西至袁井巷,南靠元宝街,北达望江路,本来是南北狭、东西宽的长方形格局,但独独缺了西北一角。关于这一角,杭州人有许多传说,其中最流行的说法是,当年修建胡宅时,这个地方被一个理发铺所占据。胡雪岩本想用银两买下,但主人脾气很是强硬,偏偏不卖,胡雪岩也就作罢。
在传统的杭州人看来,西北角上缺一块,是对主人相当不利的。《胡雪岩外传》上说,这里缺一角:“冰消瓦解便在指顾之间。”胡雪岩并不是一个不重视风水的人。胡家大门朝南,位于宅院主轴线偏东南侧墙上,在风水上,这里属于“巽位”,主文曲星,预示着仕途发达。但在故事里,他竟然能因为一个小理发师的抵抗而放弃风水上的追求,显然说明,在杭州人心目中,胡雪岩不是一个“为富不仁”的富商,而是一个和气厚道的“好人”。在老杭州那里,甚至还记得胡雪岩在当年被称为“胡大善人”。
历史记载中,“胡大善人”的确做过很多“义举”。最早在他还是“开泰”钱庄的“跑街”——业务员的时候,他就“义助”了一位福建来的叫王有龄的书生银子。接下的故事就像戏文,该书生高中,当了浙江巡抚,胡姓小跑街有了靠山,开了自己的钱庄。
胡雪岩的第一座钱庄开在珠宝巷,如今那巷子之上早已盖起了高楼。但是胡雪岩最大的“义举”——胡庆余堂雪记国药号依然存在于杭州清河坊街。“胡庆余堂”在当时其实是半公益性质的机构。72岁的冯根生是杭州正大青春宝药业集团的老总,也是胡庆余堂最后一个学徒。冯根生家里三代都在胡庆余堂谋生,14岁入胡庆余堂做学徒,到现在依然能背得出胡雪岩的店训“戒欺”:“余存心济世,誓不以劣品弋取厚利……”胡雪岩的曾孙胡亚光在《安定遗闻》中记述胡庆余堂的动机时说:“贼退,公以疮痍满目,惨不忍睹,乃立难民局以安插之,……救疫疠则施丹药以消弭之。”胡庆余堂最著名的药品“紫雪散”,用的工具甚至是“金铲银锅”。
杭州城内,目前能够确认的胡雪岩的遗迹,只有两处,胡雪岩宅邸和胡庆余堂。胡雪岩的宅邸并非原物,而是按照资料重新修复的。而胡庆余堂却一直保留下来。说起胡庆余堂的保留,与冯根生还有关系。破“四旧”期间,胡庆余堂已经并入了杭州市中药厂,冯根生被任命为保卫科长。他组织了昔日的师兄弟,日夜轮守,才将建筑保留下来。
胡铁头
与那些津津乐道于胡雪岩“商道”的人不同,王其煌这样的“老杭州”把胡雪岩称呼为“胡铁头”。杭州人把某一种人称为“杭铁头”:偏不买账,老子有啥好怕。在杭州人看来,胡雪岩就是这样的“铁头”。
按王其煌的说法,胡雪岩第一件著名的“铁头”事件,是1861年天平军围攻杭州时受浙江巡抚王有龄所托前往上海购粮。杭州历史上几乎没有过大的兵祸。但1860年太平军围城两月,杭州却闹了一场非常“杭州特色”的兵祸。
杭州人没有储粮习惯,因为从不缺粮,出城外几十里范围内哪里都是粮仓。结果太平军围城,杭州城内根本没有存粮。同时期的《杭州兵祸》记载:“初则鱼翅、海参、熟地、米仁、枣栗、柿饼之类,以当餐饭,继而糠麸、野菜及各种树皮,杂草亦食之。芭蕉叶每斤50钱。”到围城后期,杭州城内已经“饿夫行道上,每仆于地,气犹未绝,而两股肉已被人割去”。
胡雪岩受王有龄委托,偷偷突破封锁线去上海购粮,粮食刚刚买到手,却传来太平军攻陷杭州的消息。胡雪岩偏不服气,带船回杭州,与太平军在江上周旋三日,知道无可挽回后才磕了三个头后驾船回去。不久左宗棠平叛到杭州,胡雪岩立刻回杭州,他将粮食献给了左宗棠,从此得到了左的信任。
有趣的是,在请杭州历史博物馆馆长、胡雪岩研究会会长高念华讲解胡雪岩建筑的时候,他也提到了“铁头”的说法,只不过这一次他说的是建筑。胡家的建筑很有趣,处处看得出和别人“偏不一样”的地方。胡府内有一处“鸳鸯厅”,江浙一带的鸳鸯厅,大多是因为室内梁架各异,但此处称为鸳鸯厅,却是因为建筑的南北檐柱子与柱子的间距不同;当时江浙富豪,房屋最开阔的不过是五开间,而胡雪岩却偏偏用了七开间。胡家也是杭州最早在建筑中运用玻璃的豪富。那些玻璃都从海外运回,质量之精良连高念华都为之惊叹:“100多年过去了,那些红绿玻璃的颜色一点都没有剥落。”
胡雪岩最后的一次“铁头”,是1882年。胡雪岩在经营着庞大的金融产业的同时,利用他所操纵的钱庄和银号,将储户的存款用作周转资金,从事其他贸易,其中以丝业为最。《光绪实录》卷一七四中提到:光墉所营以丝业为巨擘,专营出口,几垄断国际市场。但华商之间的互相竞争,让江南生丝价格不断下落。1882年,胡雪岩以2000万两白银,套购了市面上所有的生丝,一举垄断了生丝市场。据《见闻琐录》后集卷一载:“夷人欲买一斤一两而莫得。无可奈何,向胡说,愿加利一千万买转此丝。胡谓非一千二百万不可,夷人不肯。……夷人遂谓此次倘为胡所挟,则一人操中外利柄,将来交易,惟其所命,从何获利?遂共誓今年不贩丝出口。至次年,新丝出,胡邀人集资同买,谓再收尽则夷人必降服,必获厚利。”此时倘若华商能齐心合力促成此事,则“中国利柄不至为外洋所握”。可惜的是,在这关键时刻,华商竟无一人响应。胡雪岩的丝全部烂在库里。胡家就此破产。
1884年,胡庆余堂抵押给了大学士文煜,胡家租赁在小巷中。1885年,钱塘知县去查看胡雪岩的死状时回报:“一灯如豆,桐棺一具。”而1930年后,文人许国英路过杭城时,胡宅已经“为某银行所有,将取其材移建他所,以支解十之三”。其中,盖宅子的红木被卖往上海,楠木则在杭州的浙江兴业银行做了柜台。■ 杭州胡雪岩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