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梦华录》与宋代“高尔夫”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我的朋友伊永文耗费20多年时间,将孟元老3万多字篇幅的《东京梦华录》笺注成近1000页、60万字篇幅,近期已由中华书局出版。在一切已经以价值、效率为标准的今天,还有这样的人津津有味地继承前辈觅尽群书而治学,甘寂寞以破千本书注一本书,其精神无论如何都令人敬仰。

伊永文下乡时与我原同在黑龙江建设兵团的一师,在东北我们其实只见过一面。那是一个寒风逼人的冬日,他到我所在农场来找我,瘦高而有一种好冲动的偏执。我已记不清以什么方式接待,只记得大家海阔天空,斗靡骋妍,送他时走了很长很长的夜路。那结成冰面的雪路让冰月映得就像不断伸展的镜子,使夜空变得格外高远。记得那个夜晚,我们沉浸在文学怅惘中,脸被寒风刺伤都毫无知觉。

伊永文后来作为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进南开大学,系统接触中国古典文学。再与他联系,已是20多年后,因读到他在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的《古代中国札记》。这是“古代社会生活丛书”中的一种,全书28篇,从洗澡、文身、厕所、酷刑、食俗到官场口诀,多为古人笔记中资料的钻研,杂而有趣,正为我所好。记忆最深是其中一篇谈高尔夫球源,引用材料主要为14世纪中期高丽人来华使用的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朴”为高丽人常用的姓,“通事”是翻译,也就是一本当时来华常用词汇的注释,类似现在《英语九百句》。书中介绍当时的“捶丸”玩法,使用的球杆,杆头是勺,用水牛皮制作,黄檗皮裹木为柄。球用木或玛瑙,大如鸡卵。打球要提着提揽与皮袋,皮袋中装杆。球要打进“窝儿”,“落窝者为胜”。“掘地如碗,名窝儿。或隔殿阁而作窝,或于阶上作窝,或隔平地作窝”,“窝儿”又分“球门窝”、“花基窝”、“花房窝”多种。伊永文认为,这种古人所玩“捶丸”应该就是现代高尔夫的源头。他在此文中提到另有一部专门介绍“捶丸”玩法的《丸经》,却没有具体引用。

后来知道伊永文在刻意笺注《东京梦华录》,其兴致始于70年代中他在南开读书期间,因研究《水浒传》而引发对当时市民关系的好奇。他的工作方法是通读相关笔记小说,随手做卡片,积少成多,彼此打通。历代留存的大量笔记小说中确实潜藏着大量珍贵的市井生活记录,我经常苦于因没有索引而难以大海捞针。伊永文立大志注此书,当然是有意对北宋民俗做一个系统整理。

孟元老自称幽兰居士,崇宁二年到东京,时徽宗刚当第三年的皇帝。《东京梦华录》成书于绍兴十七年,则是赵构定都杭州的第九年。他是靖康之难的第二年,即建炎元年离开汴京,《东京梦华录》是20多年怅恨记忆的缩影,文字很有沧桑感。原书10卷86条,伊永文试图引经据典,追索其中每一个名词的奥秘。

就我自己兴趣,更有兴致对书中卷二“饮食果子”及卷六至卷十四季民俗考据的揣摩。对900年前的名称做判断其实是件特困难之事,尽管宋代留有不少笔记,但涉及具体名词,却极难印证、确认。大约出于无奈,伊永文经常只能借用后来的记载。“饮食果子”所注上百个食品名称中,其实只有极少数可清晰注释。比如“脆筋巴子”,以浦江吴氏《中馈录》中的“算条巴子”、《西湖老人繁胜录》中的“红羊巴、影戏巴、算条巴”为证大约不会错。这里的“巴”与“巴子”肯定是同一事物名称。“巴”是干而粘住,清人钱大昕之后在《恒言录》中曾总结:“日晒肉者‘巴’,凡物之干而腊者都曰‘巴’。”“脆筋巴子”大约就是带脆筋的肉干。但“三脆羹”,引林洪《山家清供》中的“山家三脆”就不一定能确定。林洪是南宋泉州人,其“山家三脆”为嫩笋、小蕈、枸杞头,入盐汤焯熟,以香油、胡椒、盐滴醋拌食。此“三脆”与汴京酒店的“三脆”是否一致?无确凿证据。再如“假河”,伊永文连引10条,说的却都是“河”。关于“假”,只说是“象形”,究竟何物所制?又只能引《山家清供》中的“假煎肉”——“此假煎肉可映假河之面貌也”,兜一圈还不知是什么。

我这是想说,笺注越细难度越大,因时过境迁,能印证的毕竟稀缺,以相似记载或后来记载补证,总会牵强而有种种漏洞。我们能做到的,其实只能根据当年记载来做推断。这部大书,也许就因涉及面太宽,尽管下了许多工夫,引证资料还是显得不足。

《东京梦华录》中记载最多的是当时民俗,共45条,超过全部篇幅的一半。伊永文在其中引证概率最高是陈元靓的《岁时广记》。《东京梦华录》中描述元宵节歌舞百戏,开头就提到击丸、蹴鞠、踏索与上竿。蹴鞠是踢球,在唐代已有双球门互攻,到北宋已有充气之球,有人认为它就是今天的足球。踏索是走钢索,上竿是爬竿,击丸也就是捶丸。在笺注“击丸”时,伊永文将《岁时广记》中寒食节的击戏与《朴通事谚解》对捶丸的注释串联起来,却还是没引《丸经》。这倒引起我对《丸经》的好奇。这《丸经》共两卷32节,有注,著注者都不详,后人由其序推断大约成书于元至正二年(1342),序中说,当年宋徽宗与金章宗都好捶丸。

读这部《丸经》中所说的捶丸,还真接近今天的高尔夫。比如开头就是“承式章第一”,第一句是“捶丸之制,全式为上,破式次之,违式出之”。注为“捶丸之式,先习家风,后学体面,折旋中矩,周旋中规”,将雅姿体态放在第一位。然后“因地章”强调地形,“定基章”强调击球前的准备,击球后要丈量落点,而且专有一节讨论击球方法。尽管这样,它是不是今天的高尔夫?是不是后来由马可·波罗传到欧洲的?其实还是没有证据。

我以为,今天真正有意义的工作,是像考古工作者那样,小心翼翼在接近原貌基础上,不以概念,而以当年真实场景来体会古人行为心态。比如《丸经》中讨论的其实都是为人和经营之道,“集智”、“知几”、“知人”、“贵和”、“宁志”等都是打球前提,体能联系着心智。这些古人财富如真能被领略,我们可能在今天重新认识蹴鞠与足球、捶丸与高尔夫等运动时,会有全新的理解。■ 宋代东京梦华高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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