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

（文 / 朱 伟）

《世说新语》中，石崇是“汰侈”的代表。“汰侈”也就是骄奢，用现今说法，就是有了钱烧得不知自己姓什么。他的“汰侈”，我记得最清楚是，他如厕时有十余美婢在一旁伺候，以甲香、沉麝与诸花碾成的“甲煎粉”与沉香汁除味，完后换上新衣。客人“多羞不能如厕”，独“王大将军”脱旧衣换新衣，“神色傲然”。这王大将军是当时手握重兵的王敦，群婢们就说，“此客必能作贼”。后来读此则其实源自晋代裴启的《裴子语林》。《裴子语林》中还有一则，说愍怀太子的老师刘到石崇家如厕，见绛纱帐大床，床上有华丽被褥，忙退出说，“刚才误入你室内”，石崇说，“是厕耳”。至于《世说新语》中那条说石崇宴客，常让美女行酒，客人饮酒不尽，就要杀掉美人。王敦故意不喝，眼见连杀三人，“颜色如故”。清人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中澄清，这是将《晋书·王敦传》中王恺的事加在了石崇头上。《晋书·王敦传》记，王恺宴请时，有女伎吹笛小失声韵，王恺就把她杀掉，一席人都变脸色，独王敦神色自如。隔几天，王敦再登门拜访，王恺让美女行酒，客人饮酒不尽就杀美人。王敦就故意不喝，“美人悲惧失色，而敦傲然不视”。

石崇的名声更多是因他的美妓绿珠。有关绿珠的记载，最早见于东晋干宝的《晋纪》。《晋纪》中说，绿珠美而工笛，孙秀派人求之。石崇在洛阳之北的邙山下别馆，“方登凉观，临清水”，当即拿出婢妾数十人说:“任你选择”。使者说只要绿珠，他便勃然怒道:“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让他三思，出门还返回来提醒他，但他执迷不悟。《世说新语·仇隙》中由此只说，“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礼”，南朝梁刘孝标注时也没有绿珠跳楼故事。这个跳楼故事，直到房玄龄等编定《晋书》时才出现——在“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许”后，接着就说，孙秀被激怒，就劝司马伦杀石崇与欧阳建。石崇与欧阳建就与潘岳鼓动淮南王充、齐王反。孙秀发觉后，下诏先抓石崇等。当时石崇正在楼上宴请，介士上楼，石崇对绿珠说:“我今天为你而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就自投楼下而死。

由此绿珠成名。宋朝乐史后来撰写的《绿珠传》中有评论:石崇之死，其实是报应。他说，石崇的巨富本来自劫夺远使、沉杀商客，又与王恺共为鸩毒之事，“崇以不义，举动杀人，乌得无报也？”他认为彼此关系是，“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绿珠死后，唐朝刘恂在《岭表异录》中说她本姓梁，是今天广西博白县人，出生的双角山下还留有“绿珠井”。而北魏杨炫之的《洛阳伽蓝记》说，洛阳昭仪寺有当年石崇的家池，池南有绿珠楼。李白由此才有名句:“君不见绿珠潭水流东海，绿珠红粉沉光彩。绿珠楼下花满园，今日曾无一枝在。”

绿珠的名字，《绿珠传》中这样解释:“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而黄为正色，绿为间色，“绿衣”本是婢妾的代称。

我奇怪的是，为什么在晋及之后的早期笔记中却没有“绿珠”记载。前秦王嘉的《拾遗记》中倒是记石崇有一个爱婢叫“翔风”，她十岁就从胡地收养，“至十五，无有比其容貌，特以姿态见美”。这翔风能辨玉声，说西方北方的玉沉重而性温润，佩戴益人性灵;东方南方的玉轻洁而性清凉，佩戴利人精神。石崇就让她指导工人“刻玉为倒龙之势，铸金钗像凤皇之冠”，让美女们“结袖绕楹而舞，昼夜相接，谓之‘恒舞’”，“玉色轻者居前，金色艳者居后”。这则记载中，石崇显然喜欢轻巧女子，他让美女们嘴里各含异香，“行而语笑，口气从风而扬”。碾沉香末洒在床上，让她们践踏，“无迹者赐以真珠百琲，有迹者节其饮食，令身轻弱。故闺中相戏曰:‘尔非细骨轻躯，那得百琲真珠？’”大约后人因此才说绿珠“娇小”，《桃花扇》有唱词:“他为你生小绿珠花月身，寻一个金谷绮罗里石季伦。”

《绿珠传》中记绿珠善歌《明君曲》，乃石崇专为她作。这首《王明君辞》结尾是:“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弃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意境平庸。石崇还写《懊恼曲》赠绿珠，大约就是《乐府诗集》中归为绿珠所作的那首《懊侬歌》:“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石崇留下最有名文字大约是《金谷诗序》，《世说新语·企羡》说，王羲之以《兰亭集序》对石崇的《金谷诗序》，因能敌过石崇而“甚有欣色”。两篇序比，虽然所记依傍清泉茂林、列坐水滨娱目欢心、不能赋诗罚酒三杯等确实彼此相同，但《兰亭集序》清雅，《金谷诗序》奢荡还是一目了然。《金谷诗序》所谓，“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晏，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往，令与鼓吹递奏。”奢靡气十足，石崇虽视珍宝如瓦砾，积如粪土，足可移山填海，但还是买不到品位。

石崇写得最好的诗大约是《思归叹》，此诗以“登城隅兮临长江，极望无涯兮思填胸”开头，“超逍遥兮绝尘埃，福亦不至兮祸不来”结尾。之后还有《思归引》，序中称自己“少有大志，夸迈流俗，弱冠登朝，历位二十五，年五十以事去官”，向往“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他真没想到两年后祸从天降，《裴子语林》中记他与潘岳同刑时，曾问潘岳:“天下杀英雄，你说为什么？”潘岳居然说:“俊士填沟壑，余波来及人。”■ 历史中国古代史王敦绿珠传潘岳石崇绿珠金谷诗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