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政治家的胜利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李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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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谣言,政治阴谋

因为被小报曝光性丑闻,政治家托米·谢立丹和《世界新闻报》进行PK,政治家胜出,小报要赔偿前者20万英镑——这个结果令所有人吃惊,公众和整个媒体业没想到,就连谢立丹自己都大吃一惊。

一般来说,政客沾上性丑闻官司,很难胜诉,且不管真相如何,个人名誉总会受到影响。谢立丹却因为官司大大提升了个人名望,从苏格兰的地方政治家一跃成为英国最知名的政界精英。他单枪匹马出庭证明自己清白的壮举,更成为男子汉勇气的象征。好看的是,谢立丹的案子,不仅是他和小报之间的唇枪舌战,更掺杂了政治阴谋。

事情起于两年前的一个性专栏。

2004年10月,《世界新闻报》性专栏作者安瓦尔·卡恩在其专栏中说,她的新书《狂野着可爱着》即将上市,届时“你将看到一本前所未闻的最真实的关于男人、女人、性的日记”。书上市了,其中《放浪的礼节》一章写了她和谢立丹等人前往曼彻斯特一家性俱乐部“丘比特”寻欢的经历。虽然书中没有用谢立丹的真名,但好戏开锣了。

紧接着,10月31日,《世界新闻报》苏格兰版在头版做了个大标题:已婚国会议员乃狂蜂浪蝶。内文说,苏格兰议会某政客和一帮朋友,其中有一位专栏作家,到性俱乐部消遣。他们是俱乐部的常客,在幽暗的包厢里,他们玩斯诺克,输了就要在乳头上夹上夹子。那位政客就爱让女人戴着红色PVC手套对他实施鞭刑。文章配发了一张反映上流社会声色犬马夜生活的照片。

报道引得谣言四起,像旋风一样吹过苏格兰议会的长廊。苏格兰社会党召开紧急会议,会上有人认为他们的主席谢立丹即是小报揭发的人物。会上谢立丹被撤去主席职务,随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他说,辞职原因是为了照顾怀孕的妻子。

紧跟着的那个星期天,《星期日世界新闻报》又抛出“核武器”:“我和托米大玩4P游戏。”爆料者叫菲奥娜·麦盖尔,曾是个积极的苏格兰社会党员。她声称谢立丹婚后不久就和她有了长达4年的婚外性关系。谢立丹有很多怪癖,是个受虐狂,喜欢制服和坚硬的家伙。

既然媒体昭示天下了,谢立丹决定起诉《世界新闻报》诽谤。立刻,格拉斯哥的一位名叫安妮·科文的中年妇女主动联系《世界新闻报》,说掌握有谢立丹的猛料。她说,2002年她应邀前往格拉斯哥一家高级酒店参加派对,看见谢立丹和一位球星、妓女在群交。

谢立丹反倒冷静下来,他根据一些疑点,开始分析调查,认为这是党内与己政见不合的派系导演的,目的要拉自己下马。谢立丹今年42岁,出生在苏格兰传统工业城市格拉斯哥,是一位很富革命者气质的社会党党员。他个子瘦高,一身人工晒出来的棕色皮肤,给人强悍的印象。他讲话热情洋溢,很能感染人,具有非凡的亲和力。评论称他是为劳动阶层战斗的勇士,为此1989年他被工党开除。他因为反对人头税坐过牢,大张旗鼓提倡禁酒,还认为苏格兰应该有自己的核潜艇。有人说,就算在以尖酸刻薄为特征的苏格兰社会党里,谢立丹说话时的嘲讽功夫仍无人能比。社会党这些年内部宗派林立,党同伐异,众所周知。种种疑点不由令人怀疑,出于嫉妒、政治利益等等因素,党内的反对者要把谢立丹搞垮。

精彩绝伦的法庭戏

今年7月,谢立丹诉《世界新闻报》的案子开庭审理,地点在爱丁堡高等法院第六庭。平常这个庭审理经济案件,很少有人旁听。谢立丹的案子之前已经吵得沸沸扬扬,所以18个旁听席成了抢手货。随着案件的审理,一波三折,进程越来越精彩,以至于早上10点开庭,7点钟就得去排队,否则进不去。

《世界新闻报》证人们的证词极大丰富了谢立丹的私生活。他们说,花花公子谢立丹在其结婚证书的墨水尚未干透时候,就开始了拈花惹草的婚外情。2004年10月31日《世界新闻报》里提到的专栏作家恰恰就是给该报写专栏的安瓦尔·卡恩。她补充说,在和谢立丹去曼彻斯特之前,她和谢立丹、谢立丹的妻舅就已经玩过3P了。菲奥娜·麦盖尔把对报纸说的“4个人”变成了“5个人”,大家还一起吸可卡因。谢立丹在社会党内的11位同志也出庭作证,只不过提供的都是对他不利的证据,说他婚前性关系混乱,婚后光顾过性俱乐部。

审判的场面波澜起伏,频频出现意想不到的情节。谢立丹的律师质询麦盖尔“4个人”何以变成“5个人”,麦盖尔无言以对,大骂律师“婊子养的”。开庭第9天,谢立丹律师队伍中的一位初级律师鲁莽、不正确地指责证人科文曾因信用卡诈骗罪数次进监狱,后来又很没面子地赔礼道歉,局面变得很被动。谢立丹一气之下干脆解散了他的律师队伍,自己为自己辩护。事后证明,这是个险招,但极富创意,让他能以勇敢的独行侠姿态出现在法庭上,单枪匹马挑战强势媒体,俨然堂吉诃德,博得了公众和媒体的好感。

正因为如此,审判过程拖得很长,其间不时休庭,让谢立丹修改他没注意到的小问题。他还因为不熟悉法律程序,多次被法官斥责。有一次,他的电脑打不开了,无法做法庭陈述,法官只得在法庭上现场教授他如何使用Windows XP。如何证明清白?谢立丹说自己的体毛很重,可声称和他有性关系的女人无一提到这点。他表示可以当庭脱下适量衣服以辨真伪。这一点没有被法官采纳。谢立丹在法庭上要扮演三个角色,一会儿是他向被告提问,一会儿又回到证人席回答对方的询问,一会儿又要向法官陈述。有一次庭审结束,他忍不住哭了。他最后能赢得胜利,在苏格兰法律史上实为罕见。

谢立丹的两个姐姐和好友、著名作家约翰·阿伯丹勉强能算他的法律小组,他们都没有任何法律经验。阿伯丹住在苏格兰以北的奥克尼岛上,专程飞来爱丁堡声援谢立丹。他对《格拉斯哥先驱者报》说,他听到有关传言,这件事整个就是一出“阴谋”,涉及到苏格兰议会的某些议员、苏格兰社会党高层。

谢立丹的母亲等10位亲属每天出庭旁听,每天早早在法院外排队等座位。亲人们旗帜鲜明地站在谢立丹一边,只要听到他们不爱听的话,就发出不屑的嘲笑声,有一次受到法官的警告。谢立丹的妻子盖尔因为是品德信誉见证人,不能进入法庭,就每天送他到法院门口。盖尔对谢立丹的胜诉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盖尔做过空姐,和谢立丹是青梅竹马。她个性强硬、坚定,曾作为苏格兰社会党候选人竞选格拉斯哥市议会的议员,还是个积极的工团主义者。谢立丹坐牢时,她寄张明信片到监狱,写道:“祝你在巴巴多斯度假愉快。”她生孩子选择了剖腹产,问及原因,她直言不讳:“太疼了受不了,所以选择手术。”

自然,盖尔不同于一般女人,她并不寻求同情,而是要得到赞美,首先帮谢立丹争取到了媒体和公众的好感。每天,她都穿得时髦得体,面对镜头绽放出明朗的笑容。媒体没少给她赞美之词,甚至认为她的穿着、谈吐比同样为丈夫辩白的希拉里·克林顿还出色。盖尔只出庭过一次,表现同样给人印象深刻。她拿出铁证说丈夫对填字游戏的兴趣远远大过性俱乐部。谢立丹问她,是否相信小报和证人所说的,你丈夫做了难堪的事。盖尔说:“那我就不会在这儿了。你也不会。你会被拴上混凝土枕木躺在河底,而我因谋杀你站在被告席上。”她表现出来的夫妻情深和信任,多少提升了谢立丹的品德信誉。有人说,谢立丹做的很多决定都值得怀疑,唯独和盖尔结婚是百分之百正确。

做过英语文学教师的阿伯丹说,这个案子分明是在演阿瑟·米勒的《萨勒姆的女巫》,性、谣言、中伤、歇斯底里、迫害,统统放进一个坩埚里混合、搅拌、加热。旁听者在观赏惊心动魄、悬念丛生的法庭戏之余,一定有深刻的体会:万万不能和小报扯上关系,那会把家底都抖搂出来晾晒。经过法庭上反复的质询,麦盖尔供认她以2万英镑的价钱把她和谢立丹的故事卖给了《世界新闻报》。她的前夫也憋不住了,跳出来对另一家小报贩卖麦盖尔的底细,说当年麦盖尔谎称自己得了白血病,骗他结了婚;那女人根本是个拜金狂。小报和其他证据更揭露出,麦盖尔当过妓女,化名克里斯蒂·贝贝,和两三千个男人做过皮肉交易。

陪审团发现,《世界新闻报》的独立证人中有18人的证词互相矛盾,在说谎。一位曾宣称和谢立丹在性俱乐部狂欢的女证人说,她接到一个恐吓电话,不得已对报纸报了假料。8月4日,经过23天的审判和11位陪审员的激烈争论,最后以7∶4裁定谢立丹胜诉。

带给传媒业的惊骇

审判期间,苏格兰的媒体毫不掩饰其兴奋,天天把谢立丹案件放在头版报道。私下里,一些媒体的律师议论,英格兰的报纸到苏格兰的法院来以身试法,此事本身的意义比谁胜诉大得多。对于谢立丹的胜诉,舰队街的反应是惊骇。

媒体很少能赢诽谤案官司,因为英国法律要求媒体必须能够证明他们所写的是确凿的。谢立丹的案子,陪审团认为,《世界新闻报》没能够证明。此外,小报很少能从公众那里得到同情。1989年,《太阳报》用了个骇人听闻的封面标题描述一场足球比赛骚乱事件,引起利物浦人的极大反感,至今利物浦某些区还拒买《太阳报》。如果一位对小报没好感的公众入选陪审团,可想他将如何判断小报行为。不过,《世界新闻报》的苏格兰版格调和英格兰版大不相同。新闻集团坚持说,谢立丹事件用那样的标题,对苏格兰人并没有恶意。但《世界新闻报》很可能会在格拉斯哥遭抵制。

《世界新闻报》大喊审判不公,陪审团裁定18个独立证人说谎,“一个理智的陪审团从来不会做出这样的结论”。《世界新闻报》决定上诉。质疑陪审团的裁决而取得上诉的成功,新闻集团不是第一次采取这种策略。

1994年,《太阳报》披露格罗比拉、法肖努和塞格斯3名英超球员收贿赂踢假球。3位球员起诉《太阳报》诽谤,1997年案子开庭审理,因缺乏足够证据,3人均未获定罪。1999年,格罗比拉还成功从《太阳报》手里赢得8.5万英镑的赔偿金。《太阳报》提出上诉,称陪审团判决结果“不正当”。英格兰法律史上第一次,上诉法院采纳了陪审团和被告律师之间的争论,推翻了先前结果,把格罗比拉的赔偿金减少到1英镑。不过,法律界人士认为,此番《世界新闻报》的上诉未必会成功,因为证人的证词漏洞百出,前后矛盾,很难翻案。

赔偿金问题将成为令媒体大亨头疼的事。上诉法院很可能减少谢立丹的赔偿金,但20万的数字是相对比较高的。近些年,20万英镑成为诽谤案件中通行的、非法定的赔偿金额上限。但上议院提出异议,认为不该设置赔偿金上限。去年,南安俱乐部主席鲁帕多·洛在和《泰晤士报》的诽谤案中胜诉,就获赔25万英镑。

谢立丹案件审判结束那天,《世界新闻报》主编安迪·考尔森刚从美国加州返回伦敦。他参加默多克召集的管理层年会去了。一年来,他干得不错,颇受老板赏识。他大概不敢洋洋得意,只会暗暗心惊,小报不好做,尤其是默多克的小报。■ 陪审团政治家世界新闻胜利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