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锡的庞加莱家族
作者:王星(文 / 王星)
( 亨利·庞加莱 )
据说亨利·庞加莱(Henri Poincare)并不喜欢自己家族的姓氏,因为它在法语中有“点的平方”之意。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硕大家族共用的姓氏,这个词的含意还算不错,尤其是考虑到这个家族中的一个成员后来还被公认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
按照当地的历史介绍,庞加莱(Poincare)家族还算得上是法国洛林地区历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据称庞加莱家族定居此地的最早记录可追溯至一位让·庞加莱,他曾住在洛林首府南锡(Nancy)市西南方向的新堡附近,1692年去世。十几年后,庞加莱家族又出现了一位在洛林一带的钟匠约瑟夫-海森特·庞加莱,他活到了1765年。随后的一位庞加莱虽然被不少传记作者恭维为后来几位庞加莱天才基因的源泉,奇怪的是他的姓名很难查到。总而言之,这位庞加莱离开了家族世居的洛林,进入拿破仑军队供职,隶属圣康坦部队医院,1817年定居鲁昂,然后完成了大概算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养了两个儿子:安东尼·庞加莱(Antoni Poincare)和埃米尔·莱昂·庞加莱(Emile Leon Poincare)。
安东尼是位理工专科学校的优等毕业生,曾经发表过多篇气象学领域的论文。大概正是从他这一代起,“庞加莱”这个姓氏开始陆续出现在法兰西学院的报告中。莱昂回到南锡定居,在当时的医学预科学校(后为南锡大学医学系)担任教授,负责教授卫生学课程,如今被认为现代劳工卫生保障领域的先驱人物。这一代庞加莱已经远不能算是平庸之辈,但他们各自最大的成就还是要留到各自儿子身上去显现。
安东尼的儿子是吕西安·庞加莱(Lucien Poincare)和雷蒙·庞加莱(Raymond Poincare),前者后来成为法国民众教育与美术部长,后者曾几度组阁、出任法国总理兼外交部长,并于1913年成为法国总统。至于莱昂的儿子亨利·庞加莱(Henri Poincare),他后来被推崇为“最后的数学全才”。
假如坐火车前往南锡,几乎一出火车站就能看到“庞加莱”这个姓氏。火车站偏北有条大道,直指南锡市最著名的斯坦尼斯拉斯广场方向,街名就叫“雷蒙·庞加莱街(Rue Raymond Poincare)”,虽然雷蒙本人和南锡市并没有更多的关系,但用总统或将军的名字给干道命名是所有法国城市的惯例。雷蒙在1913年至1920年任法国总统期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也算是当时的风云人物。当年在凡尔赛镜厅以胜利者的口吻讥讽德国“生于不义,自当死于耻辱”的就是他;主持巴黎和会、随后为强迫德国缴纳赔款而出兵鲁尔的也是他。后世将雷蒙·庞加莱评价为一个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德国人显然不会对这位法国总统有多少好感。在德国1923年发行的马克硬币背面,雷蒙·庞加莱曾被丑化为四肢生毛、长着尾巴的赤身魔鬼。雷蒙·庞加莱街北面有片颇为开阔的广场,如今以18世纪南锡市著名画家卡尔诺命名,但据说以前其实叫“罢工广场”。
( 亨利·庞加莱故居大门 )
雷蒙·庞加莱街南面毗邻一条小街,街名仍是庞加莱家族的:亨利·庞加莱街(Rue Henry Poincare)。与雷蒙·庞加莱街的命名相比,亨利·庞加莱街更名出有据:庞加莱中学(Lycee Poincare)就在这条街上,而数学家亨利·庞加莱当年确实在这个中学读过书。不过,也难说两个庞加莱谁更沾了谁的光,因为亨利读书时这里还只叫南锡中学,1913年后才改称庞加莱中学。1913年正是雷蒙就任总统的年份。
亨利的家在老城区。由庞加莱中学出发,沿着假想中当年亨利回家的路线往老城方向走。这段路不算短,在烈日下显得尤其漫长,所幸还都是下坡。庞加莱的祖屋比想象中容易找。穿过连接新老城区的斯坦尼斯拉斯广场,沿着名为“大街(Grande Rue)”的小街一直向北,略过大公府,不需再走太远就能看到吉塞街(Rue de Guise)出现在左手边。庞加莱的祖屋甚至显眼得有些过分:吉塞街2号,街角,一扇与周围建筑迥然不同的黑色石雕大门。
( 吉塞街 )
见到那扇黑门,第一反应反倒是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再抬头仔细看看,大门周围并没有纪念馆乃至故居的招牌,只有些房客的名牌。转过街角,才看到外墙高处有块不显眼的牌子,牌子上刻着:亨利·庞加莱1854年4月29日诞生于此处,数学家,物理学家,法兰西学会会员。牌子下是家药店,正是午休时间。
再转回来,看到楼顶处插着个租房的牌子,在租房牌子下面的某个房间,或许就是罗素曾经来过的地方。罗素这样记述当年他来吉塞街拜访亨利·庞加莱的经历:“我的舌头一下子失去了功能,直到我用了一些时间(可能有两三分钟)仔细端详和承受了可谓他思想的外部形式的年轻面貌时,我才发现自己能够开始说话了。”英国数学家西尔维斯特1885年见到亨利·庞加莱时也曾感慨:“如此美貌,如此年轻的孩子。”但我总有些怀疑这些回忆的准确度。据传记记载,亨利·庞加莱在5岁时因一场严重的白喉病影响了他的语言与四肢协调能力,此后终生体弱多病。正因为此,他早年的教育大部分都是在家中得自家人,尤其是他的姐姐阿林娜(Aline)。当然,后世人为亨利·庞加莱撰写传记时,自然可以轻松地将他与外界沟通能力的欠缺改写为某种逸事甚或成为一位未来数学家天赋的优点。
( 名为“大街”的一条街道 )
亨利数学天才的显现是在他终于离开家门、进入中学学习以后。后世传记称道的“数学巨怪”称谓也是始于此时。但那时亨利还在南锡。自从亨利1873年8月4日离开南锡、进入高等工科学校后,他开始了与母亲长期通信的历史,单在入校第一年间就写了170多封信,而他母亲也将这些信件全部仔细保留下来。有传记作者将母子间这种联系解释为:自从明白自己儿子的天赋所在,亨利的母亲一直在努力搜集并保留有关自己儿子的一切东西。更意味深长的恐怕是一直陪伴亨利的阿林娜这样一封家信:“帕斯卡!雅凯琳·帕斯卡!……不错,我知道他们的故事。为了这个新的帕斯卡,我愿意成为雅凯琳。不同的是我不会抛下我的弟弟进入修道院。我会协助他的工作,我向他描述过这种前景。但问题是如何开始。我已经放弃了对剧场的向往,把视线集中在文学领域。为什么我不能效仿塞居尔夫人,她的每一部著作我都铭记在心。用这种方法,我可以给弟弟挣到足够的钱,这将足以保障他献身科学。我一直在如此遐想,我也告诉过亨利我对未来的期望,但他没有回答我。”
雅凯琳·帕斯卡称得上是体弱多病的数学天才们的圣徒,“剧场”一段大概指的是传说中雅凯琳给黎塞留演的那出戏,那出戏据说最后改变了帕斯卡全家的命运。塞居尔夫人以写童话著名,后来被誉为“女安徒生”。不幸的是,按照塞居尔夫人最著名的那部《一头驴子的回忆录》的前言,她“度过了无数的痛苦日子”,而痛苦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丈夫不准她外出。
不管怎么说,阿琳娜最后是以嫁给一个哲学家告终;亨利·庞加莱也并未终生未娶。待我坐在亨利·庞加莱祖屋的对面喝完一杯咖啡,街角处的药店开门了。进门找老板寒暄几句,问起庞加莱,老板有些意外,说这座楼早已不属于庞加莱家族,现在不过作为学生公寓出租。但他继而仍颇有些矜持地坚称这家药店就是亨利的祖父曾经经营过的,随后以敬仰的口吻谈起亨利的父亲,说他是位了不起的医生。至于亨利本人,药店老板却有些迷惑。他坚持称颂亨利父亲的功绩,并告诉我他当年就在不远处的老南锡大学医学系任教,不妨去看看。
我去了。穿过老城门,几乎错过那所大学,因为那里正在施工,准备在原址上改建成一所全新的工商学院。尽管名字留在了南锡街道上的是另外两位庞加莱,莱昂其实倒是庞加莱家族在南锡居住时间最长的一位。他没有提出过什么太有震撼性的想法,一生的教学不过是在坚持一个理念:恶劣的工作环境将危害健康;医生的职责不止在于掌握必要的急救知识,也在于告知工人潜在的危险并尽力防治。后来当亨利·庞加莱在矿井爆炸冲进去营救16名同事时,这种功绩或许与数学家的形象相差远些,但确实很像莱昂·庞加莱儿子的做法。
再回到吉塞街与大街的街角,正看到药店老板站在街上仰望亨利·庞加莱诞生的铭牌。老板的熟人路过,也抬头看看,顺手拍拍他肩膀,笑着说:“庞加莱吗?他当然已经死了。”这可能是某种药店的老笑话,我不知道。反正我已经听老板说过庞加莱家族早已不在这里,我还知道庞加莱家族的墓地既不在鲁昂也不在南锡,是在巴黎一处著名墓地,但很冷落。■ 南锡雷蒙家族亨利·庞加莱庞加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