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规划局长们眼中的唐山重建
作者:贾冬婷(文 / 贾冬婷)
( 唐山抗震纪念馆 )
城觞
30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承德的赵振中被大地震强烈的晃动惊醒,匆忙跑出宾馆。原唐山市规划局副局长赵振中当年是唐山市城建局规划科副科长,当时正出差在承德参加全省规划工作会议。天一亮,他和惊魂未定的各地参会者急忙打电话询问家里情况,天津的电话通了,秦皇岛的电话通了……唐山的怎么也拨不通。挨到傍晚,一辆东北医疗队路过,说是紧急救灾的,“震中在唐山!”
车走了将近一天,离唐山越近,赵振中的心中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跟他们同方向进城的车都是工程车,救灾车,而出城的车上黑压压摞着的都是尸体,路边的残垣断壁越来越多,情状凄惨的死伤者也越来越多。赵振中一路的焦灼慢慢变成冰凉,跟身边的同事说,“我们回去准备后事吧。没希望了”。
一进新华道,“唐山市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斜插在地上,旁边就应该是他家所在的市政府干部宿舍平房了。在一片废墟中,赵振中找到了妻子和两个孩子,坐在路边,还是睡觉时的裤衩、背心,披着件邻居从废墟里扒出来的衬衣,一家人抱头痛哭。从家中废墟里,赵振中挖出了一块表,在大地剧烈震动的瞬间,它的指针永远定格在了1976年7月28日灾难发生的那一刻:3点42分。
整个城市大的建筑物都倒了,立着的,除了树就是电线杆。据统计,唐山市的地面建筑和各种设施几乎全部被摧毁,一般民用建筑震毁94%,工业建筑倒塌和遭受不同程度破坏的达90%。“路北区唯有凤凰山顶的凉亭茕茕孑立,俯视着遍布全城的断壁残垣。没倒塌的建筑寥寥无几,体育场的一栋楼,展览馆,都是刚建不久的,摇摇欲坠。在废墟中太突兀了。”地震前,唐山市1965~1975版规划正面临着调整。这份由赵振中亲自绘制的图至今已有些泛黄,比照上一版规划,两条虚线引人注目,赵振中说,这是计划作为运输通道的两条运河,一条从唐山到天津,一条水利部拟备建的京秦运河,“是为了对‘大跃进’时期中央的某些提法——‘20年后,国际友人参观北京大庆,要从海上来’——在规划中做出回应。”无论这种雄心壮志是否切合实际,这些对城市的设想都被地震彻底改变了。
( 郑先生地震时在唐山砂石局工作,如今生活在福乐园——唐山最大的生活区 )
飞机场上的日子
地震刚发生时,唐山市政府无暇顾及城市重建,大地震中死去24万人,各单位都忙着清点死伤人数,抗震救灾。赵振中也在回到唐山的第二天匆匆赶到单位,和同事们在城建局办公楼废墟里挖出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支在路边开始“办公”。几天后,华国锋来唐山慰问,提出重建新城,“唐山不用上缴利税了,全部用来重建”。市里成立了建设指挥部,赵振中任规划组组长,他记得:“当时建设指挥部就在市中心一辆公交车上,公交公司幸存的一辆。”
( 唐山地震后,华北一带进入防震状态。图为北京街头搭起的“防震棚” )
这时候,时任上海城市规划局规划办主任的孙平接到国家建委命令,要上海方面派一个规划小组,会合各地规划专家,支援唐山重建,要求“人员配备要全面,年富力强的同志参加”。孙平记得,最终上海派了七八个人,其中规划局四五个,还从上海城市规划设计院抽调了两三个,规划、设计、工程等各专业人才齐备,由孙平带队赶赴唐山。
8月10日左右到唐山,迎接他们的正是“老赵”赵振中,孙平印象里当时他“黑黑瘦瘦的,很精干”。“老赵”将他们迎接到飞机场住下,唐山建委的周干峙,沈阳、河北等地规划局已经来人了,又过了几天,清华大学的吴良镛带着他一班毕业班的学生也来了。各地规划专家总共60多人,“会诊”唐山。
“他们是在唐山最困难的时候来的。”赵振中回忆起那段日子,“为了不给唐山增加负担,他们都自带着行李床,生活用具,上海院的带上了暖水瓶,沈阳院的连钳子、榔头都带上了。”
“机场上放眼望去,是一片绿色军用帐篷的海洋,一个挨一个。”孙平说,当时地震刚过去十几天,机场上“空投”食物和救援物资基本结束了,设在这里的“前指”(河北省抗震前线指挥部)忙碌而有序,不仅有规划组,还有医疗组,工程组,河北省领导,中央领导也落脚在此。“各组在一起办公,加快了规划进度。包括组里有同事发高烧,打吊针也方便。”赵振中说,将“前指”设在机场,是为了外地支援者坐飞机前来方便,而且这个军用机场是当时唐山最大的空地,其他地方都满是废墟。
规划专家办公室就在他们住的地方——军用机场的帐篷里。孙平记得,那时仍有小的余震,有一次睡觉时,暖瓶被震倒了,水洒了一地。白天,行军床成了椅子,帐篷中央的桌子成了会议桌,各地专家在各自小帐篷里分组讨论,中间还有一顶大帐篷用作全体讨论会和绘图。孙平说,因为上海去的人比较多,市区就交给上海规划局规划,古冶矿区分给沈阳规划局,丰润新区给周干峙,其他研究工作则交给吴良镛和他的毕业班学生们,每天骑自行车去调研,去厂矿企业与职工座谈。
一开始,就唐山“整体搬迁”和“就地重建”两种方案,专家们有所争议。“有人觉得,不能保证唐山不再发生大地震。而且这么多建筑废墟,光清理还不知要清理多久。”赵振中说,这一争论并未扩大化,中央很快就做出了“在废墟上崛起”的决定,一是因为唐山的煤炭、钢铁、陶瓷等资源丰富;二是针对“唐山从地球上抹去了”的国际舆论,“拼性命也不失骨气”。
机场外面,是城市的一片废墟,没有任何城市的震前资料,专家们一度茫然。他们的“联络员”赵振中是其中最了解唐山的人,他跑回城建局,在机关办公室废墟里翻找了半天,发现一张唐山市地形图,1∶25000的,被大家当成宝贝——新唐山就在这张破损的图纸上铺展开来。
放弃市中心
震后,京山铁路铁轨因地震而一段段错位,孤零零伸向远方。老唐山正以这条铁路为界,分为路南区和路北区。地震过后,路南区的损毁明显更为惨重。遍地瓦砾中,原来并不多见的树木却突出了。“别说建筑,连垃圾堆、鸡窝都倒了。”住在路南区原荷花坑市场附近的张立新回忆说,“路面上,两条大的裂缝横贯路南区,一米多宽,看得人心惊胆战。过了好久才填平了。”震后测定,路南区正踏在两条地壳活动断裂带上,房屋毁坏殆尽,人员死亡率高达28%,为全市平均死亡率的两倍。其中,新华道和火车站居民区面积约47平方公里,都是烈度为11度的极震区。
震中的路南区也是老唐山的市中心小山所在地。赵振中说,当时唐山的电影院、剧院、饭馆、商店,还有说评书的、演杂技的,莫不汇聚于此,“小山之于老唐山,就像前门大街之于老北京,老城厢之于老天津”。但此时对地震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由于路南区断裂带可能再次引发地震,而且路南区下面还压着开滦煤矿的煤,因此专家组决定放弃这片昔日的市中心,新中心移至路北区。
市中心路南区曾集中了各大企业、煤矿、铁路等,工业区和生活区混杂。赵振中说,重建也是一次机会,比如京山铁路穿城而过,对城市交通分割严重,地下还有丰富的煤矿资源,都可以借迁出而规整了。路南区的机械、纺织等八大企业迁出,如机床厂铸钢车间人口就有十万人,迁走后市区面积缩小了。而在西北部的丰润县,形成一个新工业区——丰润新区。赵振中说,丰润新区也有一个西北、东南方向的小断裂带,为了防震,还专门在断裂带上做了80米的绿化带,直到现在。这样,市区面积缩小,唐山由地震前的市区、东矿区变为三个区:市区,古冶矿区和丰润新区。赵振中说,这也符合毛主席当时提出的“控制大城市,合理发展中等城市,多发展小城市”和“大分散,小集中”原则。
“城市的几何中心就是新中心。”负责中心区规划的上海规划局孙平说,“震后唐山的路网结构还在,新中心就确立为两条主干道——新华道和建设路的交点。中心的标志,当时就曾想到建地震纪念碑。”赵振中说,围绕在这一原点周围,路北区开始发展成为新的市中心:商业中心,聚集在新华道。这个取代了小山的商业区,风格也由原来的传统商业、手工艺变得更现代化,以新建的百货大楼为标志。行政中心,在离新华道不远但更安静的西山道上,而且,将城市的主要行政机构全部安置在一起,这在全国是独一无二的。还有一个中心是其他城市当时没有的,体育中心,建了一座可以容纳3万人的体育场馆。
1976年9月底,两个月的规划编制基本完成,孙平将方案汇总,他和各地规划专家陆续离开唐山。1977年5月14日,中央批准了唐山的恢复建设规划,从这一天起,唐山的重建正式开始。
10年,3座城
1986年7月28日,在刚揭幕的唐山抗震纪念碑前,万里宣布新唐山正式建成。回望大地震,正好一个10年过去。重建之初,谷牧曾提出“五年建设一个新唐山”目标:“一年准备,初步展开,三年大干,一年扫尾。”赵振中说,5年,只是“文革”末期大跃进冲动下的想象。
“当时唐山恢复生产很快,财政收入仍保持了震前水平,一年5个亿,认为5年用25亿就建成了。实际上花了50亿,国家后来又补贴了一半资金。从5年变为10年也就是正常的事。”赵振中说,在当时特殊条件下,实现了五个“统一”:规划、设计、投资、分配、管理,都“统一”在重建指挥部那里,房子建哪儿,建多大,什么样,花多少钱,各单位都无法左右。
“可以说,震后的唐山经历了3座城市。”河北省建设厅办公室主任程才实形容,“一座是震后短期出现的‘窝棚城市’,一座是再后来的‘简易城市’,一座是恢复重建的新城市。”程才实80年代中后期担任唐山市建委办公室副主任,一直对唐山市重建感兴趣。他记忆,1976年冬天,市区简易房增加到42万间,随之又出现了简易工厂、简易机关、简易学校……
“简易城市”之上,唐山很快就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都是塔吊,上百万的建设者吃住在学校,各种援助物资纷纷驶向唐山……赵振中形容,“就像奔赴战场,辽沈战役投入兵力10万人,唐山救灾投入也是10万人。当时流行的一句话是,“三人的活两人干,抽出一人搞基建”。
“唐山重建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程才实说,市中心的废墟来不及清理,就先在郊区空地上建起来,“搬迁倒面”——建起一片小区,就拆除一片简易房。1979年,河北一号小区在一片农田中伫立起来,这是新唐山的第一个小区。为加快建设速度,专家提出“不能一栋一栋设计”,面向全国七家设计院征集了十套“标准设计”作模板,每个小区拿一个来用,就这样,渐渐地,简易房越来越少,规规矩矩、四平八稳的“单元房”一片片在唐山冒出来了。
实际上,规划之初,飞机场上的讨论就遇到了难题——什么是“现代化城市”。孙平说,当时全国还没有“现代化的城市”,后来讨论确立的标准就是专家们想象中的最高水平了:比如“城市干道搞立交”,而当时只有北京二环路出现了立交;基础设施要达到“家家点火,处处冒烟”;“街坊”多样;住宅单元式,也即“家家独立的厨房、厕所”,而“当时北京最好的单元房也只能达到两户共用”。
而在老百姓心中,“现代化”的最显著体验就是震后住上“小区”。赵振中说,事实上,“小区”的概念是在唐山第一次提出的,以前都按照苏联的称呼叫“街坊”。“小区”标准规定,医院、学校、商店等配套设施要一应俱全。而且,专门为应对地震规定了一点,“八度设防”。地震前唐山地区建筑的防震标准是“六度设防”,地震基本全倒了,可以说是“基本不设防”。“八度设防是什么标准呢?”赵振中说,“再来七八级地震,可能会有损坏,但绝对不会倒塌。”全国只有一栋房子是九度设防的——毛主席纪念堂。
“唐山市的发展实际上和全国其他城市的发展有一个错位。”唐山市城市规划局副局长王旭春认为,“在别人发展的时候,我们还在打基础。”这种“错位”也在老百姓心里留下影子,短暂的骄傲过后,他们开始体会到尴尬——现在,那些建于80年代的大片五六层“火柴盒”,排列规则,样式单一,仍是城市中心的标志性图景。■ 局长唐山眼中规划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