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价田黄背后的乡村财富梦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王家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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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黄、鸡血石:原始的投机暴富梦想

“干什么去?”

“上山看看。”

“现在不许上山,已经封山了。没看到政府的通告吗?”

这是6月29日下午16点,临安新桥乡一处通往玉石山的路口,对话双方是下许村的民兵和村民。“上山的基本都是冲着田黄和鸡血石。”汪土明解释说,这样的状况从4月底就开始了,现在白天基本控制住了,但到了晚上,民兵下岗后,山上星罗棋布的点点灯光,全是上山淘宝的村民。新桥乡15个行政村,远远近近的村民唯一惦记的大事就是吃过晚饭上山淘宝。最多时候,有3000多名村民同时在山上。汪土明是新桥乡政府的农技员。他本来的职责是分管农业科技,淘宝潮掀起后,他和乡政府其他工作人员的首要职责一下子成了守山路。

天价田黄背后的乡村财富梦1

“挖田黄和鸡血石是不是很容易?”“容易不容易不好说,我想主要还是运气,但利润确实很大。”汪土明形容利润是,“无本的买卖,一夜成为万元户的已经很多了,十万的不在少数,百万的也有。”汪土明的妹妹汪青的生活状态印证了汪土明的说法。

“你看这块田黄值多少钱?”汪青指着一块比成人拳头略大的田黄。记者表示不能判断。“你看看手电筒的光亮能穿过去呢!”汪青拿着手电筒演示给记者看,“告诉你吧,这块就是质地稍好的田黄了,已经有老板愿意出6万元买了。”这是在汪青的卧室,三层楼的二层,床边的梳妆台、衣橱里,到处都是田黄、鸡血石以及各种各样的怪石。汪青接下来的话真让记者意外:我买这块田黄用了多少钱你肯定猜不到,5元钱,我当时因为没有零钱,就给了那人100元,那人当时也没带零钱,就说以后有了零钱找给我,我当时就说不用了。要是他知道这块田黄能卖几万元,肯定气死了。

天价田黄背后的乡村财富梦2( 具有“印石皇后”之誉的鸡血石 )

汪青的身份是一名收购者,浙江昌化地区盛产鸡血石,位列中国四大名石,这在很多年前就有了定论。新桥最早就属于昌化地区,因此该地村民挖鸡血石是有历史的。但多数村民对鉴别鸡血石的价值毫无经验,而且也没有直接销售渠道,这就催生了汪青这样的低端收购者。1992年结婚的汪青起初生活并不富裕,她和丈夫靠山核桃每年收入五六千元维持生活,这样的日子和处于浙西大峡谷新桥的大多数村民生活并无两样。每年4月份给山核桃树施肥,然后种植水稻,9月份收山核桃,再施一次肥,其他时间空闲在家。那时候孩子小,丈夫一个人也上山挖鸡血石,但多年来几无收获。

转机出现在2000年,汪青和丈夫及另外5名村民合伙上山淘宝,这一次命运垂青了他们。他们挖到了一块鸡血石,一下子卖了20万元。汪青和丈夫分到了6万元,这些收入只用了不到20天。6年后的今天,回头再看当时的情景,汪青说,当时还是赔了,因为不懂行情,那块石头应该能卖到100万元。这是他们的第一桶金。三层的楼房就此建了起来。

有了第一桶金后,汪青很快发现上山淘宝不如收购。淘宝更多时候要靠运气,绝大多数人很多年都淘不到质地好的鸡血石,而收购则相对容易。有利的是,经过多年的淘宝锻炼,汪青和丈夫对辨别鸡血石的质地已经有了相当的经验。就这样,他们成了鸡血石的低端收购者。“这些年是不是赚了很多钱?”汪青笑而不答这个问题,“一般不会亏本。”汪土明私下告诉记者:“她这两年应该是赚了很多钱的。”

“就像炒股票,有赚有赔,是有风险的。”比汪青更资深的收购者许德安的买卖远比汪青大,他看起来更像个生意人。许德安1984年开始搞采矿,按照他自己的描述:“在这个行业也算是个老资格了。”一开始他和十几个人合伙承包了一个矿点,每年向政府交纳3000元,赚了一点钱,后来就开始搞收购。1992年投资50万元收购鸡血石,但由于市场行情不好,卖不出去,价格大幅下跌,许德安也看不清形势,不敢留在手里,就匆忙出手,结果一下子赔了几十万。此后几年一直都缓不过劲来,直到2000年后,鸡血石价格基本稳定了,许德安才开始有了赚头。

“说到底我们都是赚小钱,大钱都让那些福建老板赚走了。”许德安气派的三层楼房距离新桥乡政府破旧的二层小楼不足1公里,很是显眼。但他显然并不满意自己的现状,“卖的都是原石,半成品都没有。”许德安解释说,由于自己不懂加工,而请人加工费用又太高,因此即使质地很好的鸡血石,也很难卖出高价。福建老板就不同了,他们有固定的加工场所、销售渠道,鸡血石一旦经加工,价格能翻好几倍。

更加现实的问题是,虽然搞了很多年收购,但实际上凭借的只是经验,并没有先进的鉴别技术。因此有时候,感觉一般的鸡血石,福建老板买走后一转手价格就能翻几十倍。有好几次,许德安几千元卖出的鸡血石,福建老板以几十万元的价格卖出。这样的投机,更多的时候靠的是运气。虽如此,许德安相比那些上山淘宝的村民还是有一些优势。“那些村民,99%的时候不识货。”他们也有可能暴富,但机会不大,更多的时候是赚点零花钱。

几十万元、上百万元的石头就在山上。以许德安为代表的低端收购者和以福建老板为代表的高端收购者不断传递出这样的财富故事。显而易见的例子是,新桥的村子里,经常会有福建老板四处转悠,“有没有石头?”这样的问话就像见面问候有没有吃饭一样平常。附近的山上则经常会见到胸前挂着书包大小白色编织袋的本地收购者,就像记者此前采访的可可西里的淘金者一样,仔细观察着每一个正在行动的淘宝者。但鸡血石的存储量毕竟有限,这样的场景近年来已经开始减少。

与鸡血石并列中国四大名石的田黄的骤然发现,瞬间将淘宝重新带上了高潮。阮付金,新桥乡下许村村民。这个被认为是第一个挖到田黄的老汉的故事带有更多传奇色彩:2004年春天,他在附近的玉石山上挖坑准备栽种山核桃树,挖到了一块不知名的怪石,村里的收购者都不感兴趣。但偶然一次机会,临安昌化一名老板出5000元买走了怪石。后来该老板再转手卖给福建老板,一下子赚了十几万元。消息传回来时候,已经是两年后的4月份了。村民们这才意识到,新桥除了鸡血石,还有田黄。“一寸田黄三寸金”,新一轮的淘宝热潮、暴富梦想再次启动。

新桥乡副乡长王志晔的记忆里,“五一”那天,相邻大峡谷镇的村民率先进入新桥玉石山挖田黄。当天就有几百人上山,第二天,就达到了几千人。事态从这一刻起严重了。

山核桃、砩石矿:常规财富资源的争夺

大规模的淘宝直接损害的是山核桃。山核桃是新桥本地的一种经济作物,是村民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就像杭州西湖边的几个村主要靠龙井茶叶一样,我们这里就靠山核桃。”负责农技的汪土明可以轻松地说出每个村去年的山核桃总收入,人均收入。总面积4.01万亩,成林2.183万亩,总产量652吨,人均收入5500多元。“今年肯定少多了。淘宝毁掉了很多成林。”

“亲戚朋友能来的都来了,守在山上,但根本看不住。”村民张永前是淘挖田黄的直接受害者。他们兄弟俩承包了75亩山地种植山核桃,经过十几年的培育,今年9月份就可以收获了,刚好赶上了新一轮的淘挖田黄的狂潮。“几百人一起上山挖,十几个人怎么守得住啊?果子全都掉了,很多幼苗也死掉了。10年的心血一下子没了。”事实上,很多村民自己也有山核桃树在山上,但淘挖田黄的利润显然大于山核桃。

山核桃是新桥村民常规的财富来源。汪土明这样解释它对村民的重要性,有山核桃的村日子就好过,山核桃丰收的季节村民的腰包就能鼓起来。处于浙西大峡谷的新桥乡是距离临安最远的一个乡镇,与安徽接壤,15个村子分布在唯一的一条公路两边。虽然距离临安只有110公里,但交通极为不便,直达临安的车每天只有一班,早上6点发车,4小时才能到达。错过了就只能等第二天或者转车前往临安。这样的交通带来的后果就是全乡没有一家企业,是个纯粹的农业乡镇。由于处于山区,耕地资源很少,每户水田、旱田加在一起1亩左右,种植的水稻好年头刚好能够解决温饱。

山核桃树就像耕地一样分到了各家各户。1982年包产到户后,新桥乡又调整了几次,但都是微调,没有大的变动。遵循国家政策,30年不变,很多后来的人口实际上是没有山核桃树的,比如外地嫁过来的媳妇,新出生的婴儿。就要等到有人去世,空出名额来才能填补。这种等待是没有期限的,可能是一两年,也可能是五六年。一户人家三口人,只有一人有山核桃树的户很多。山核桃对于村民来说是常规的财富来源,新桥乡政府有段时间鼓励扩大山核桃树的栽种面积。凡是有坡度的地方都栽满了山核桃幼苗,近几年来,响应国家保护生态林的号召,政府又开始限制山核桃面积。

在这样的背景下,山核桃树本身就是一种竞争的资源,一种财富的标志。在价值更大的田黄与山核桃PK的过程中,部分村民选择了田黄,不惜损害山核桃树。

第一个挖到田黄的阮付金老汉由此成了受害村民口伐的对象。村民们认为,田黄让极少数人暴富的同时,更多是给乡村带来了灾难。甚至阮付金的三儿子也为此和他闹得不愉快,儿子的上百株山核桃幼苗在淘宝狂潮中被毁掉。新桥乡政府提供的资料表明,截止到6月19日,580余株山核桃幼苗被毁坏,其中直径5厘米以上幼苗100株,5厘米以下的480株。按照临安市政府发布的华光潭水利枢纽工程(当地在建的一所水电站)作物赔偿标准计算,直接经济损失8万元。潜在的长远经济损失远大于这个数字。

无论是毁树淘宝者还是低端收购者,他们中大多数人共同的经济基础是砩石矿的股份。新桥是砩石的重要产地,与山核桃一样,砩石也是财富的重要来源。2004年新桥乡通过招标成立了两个砩石矿公司,下设20多个矿点。这样村民可以选择入股,根据股份的多少,年底分红。淘宝狂潮中人数众多的下许村,1000多人中,80%在毛坦矿入股,少的一两万元,多的一二十万元。村长许玉永同时也担任矿长。目前砩石的市场行情很好,每吨能卖到200多元,这个砩石矿核定的年产量是4万吨。许玉永称,年底肯定能赚钱。但未来可能会提高股份的门槛。保住或扩大股份,不用做任何事情,就会有滚滚财源。这样现实的形势,更催进了村民的淘宝热和暴富梦。

积贫的乡政府:难以终结的淘宝狂潮

淘宝狂潮之所以持续数月,一个重要原因是新桥乡政府控制力的减弱。这个算上雇用的1名司机、1名炊事员在内,一共28人的乡政府,没有派出所、工商所、税务所、中学、医院等机构。乡政府看起来更像是个派出机构。副乡长王志晔解释说,派出所设在15公里外的岛石镇,工商、税务、医院等都设在50公里外的昌化镇政府。“村民结婚、离婚都要跑到50公里外的昌化。”这种状况已经存在很多年了,早年临安分为四大片区,新桥属于昌北片区,因此诸多办事机构都设在昌北,后来片区撤掉了,办事机构就都迁到了昌化。

“处理个打架纠纷,都要从15公里外的昌北派出所调人。至于上千人的淘宝,乡政府根本控制不了。”现实的处境是,乡政府其实就是个服务机构,只有行政监督的权力,对于矿山资源有保护管理的责任,但没有执法权。每年乡长都要和市里签订各种责任状,然后村长再和乡长签责任状,但乡政府的职权很有限。比如森林的执法权在林业公安,矿山在国土资源局,这些都归临安市政府。即或是一般的治安问题,乡政府也只能是调解,不成就上报。之前村民零星地上山淘宝,乡政府也曾经做过规劝,但没有人在意这样毫无强制力的话语。5月1日淘宝狂潮掀起后,临安市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紧急调派公安、林业、国土资源等多个部门清山,并调派民兵守住入山路口,才控制了局面。

这样的控制也是暂时的。王志晔解释说,现在乡政府每天的开支都在5000元左右,雇用的民兵、服装、设备等都需要经费。前期的两个月的看守、清山已经花掉了22万元。这个贫困乡去年总的财政收入才410万元,这包括了办公经费、人员工资、扶贫基金、项目基金等,乡政府真正的收入只有46万元的矿产资源转让基金和几十万元的地税。

显而易见的例子是,乡政府只有一辆桑塔纳公务车,大多数时候政府人员到100公里外的临安开会办事要乘坐公交或出租车,乡政府驻地唯一的旅馆最好的房间每天30元。

15个行政村都是“空壳村”,一分钱没有。国家免掉了农业税及其他费用,村里又没有企业,所以村里所有的公益事业支出、村干部每年1500元的补助,全都由乡里出钱。2005年,全乡410万元财政收入中,150万元投给了村里。除去这部分钱,办公经费加上人员开支,乡财政也成了空壳子。市政府协调的公安、林业等各部门的管制都是暂时的,民兵的看守在财力匮乏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坚持很长时间。“现在看来还没有切实可行的长久之计。”或许只有改变村民的暴富梦想才有可能真正控制这样的淘宝狂潮。■ 背后天价财富核桃三农田黄鸡血石乡村田黄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