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马克·吕布

作者:钟和晏

(文 / 钟和晏)

黑白马克·吕布0

6月2日下午,马克·吕布(Marc Riboud)几乎是颤巍巍地走进北京中国美术馆的。他穿了一件浅棕色的麻质中式上衣和一条灰扑扑的裤子,看起来单薄瘦削。他走得很慢,身体有些佝偻,头发白得有些刺眼。毕竟,他已经是一位83岁的老人了。

那天晚上,法国干邑品牌马爹利在美术馆举办2006年度“马爹利非凡艺术人物”颁奖典礼,马克·吕布是5位获奖的艺术家之一,一间展厅的墙壁上挂着一些他几十年来在世界各地拍下的黑白照片。法国摄影师弗兰克·霍瓦特(Frank Horvat)曾经这样说过,“如果一位火星人或者从3000年来的访客问我20世纪中期地球上发生了什么,我会给他看亨利·布列松的作品。如果他问我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会给他看马克·吕布的照片”。

不翼而飞的“毛泽东”

大概10年前,中国美术馆曾经用3个展厅的规模举办过一次马克·吕布的摄影展,展出的大多是他在中国拍摄的一些影像——一对穿棉服的父子站在天安门的假布景前让人照相,梳着长辫子、坐在宿舍床上织毛衣的北大女生,一个穿开裆裤、露屁股的小孩吃力地爬过公园里高高的木门槛,3个衣着臃肿的小不点女孩勾肩搭背地往前走着……

在名为《北京》(1965年)的那幅照片里,一块玻璃窗把街头场景分成了6个不同的画格,弯下腰对一个小女孩说话的老人,抱孩子的妇女或者另一个撅着嘴发呆的小女孩,不同的人的脑袋构成一条有规律的曲线,每一格画面里都是一个生动的生活片断,这是马克·吕布偶然地在琉璃厂一家古董店里按下的快门。如果说,摄影是在偶然的时刻把一些事物保存或者排列起来,一个人的笑容,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眼神,留藏在马克·吕布镜头里的大都就是这样一些细微平实的东西,而时间的变化也是从这些细枝末节中显现的。

黑白马克·吕布1( 母亲家里的伊莎贝拉(布拉格,1981) )

马克·吕布是1949年以后最早进入新中国的西方摄影师之一,因为这些不可多得的黑白影像,他的名字经常和中国联系在一起。“从1957年起,他曾先后6次访问中国”——宣传资料上这样说,“绝对不止,也许差不多15次、20次了,光是我就陪过他七八次”。如今在法国从事商贸的孙国富纠正说。

1983年,孙国富刚从北外法语系毕业被分配到北京国际广播电台,马克·吕布让他陪着上黄山去。“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法国人,觉得这老头很有意思,一说话就先紧张脸红,他做事非常认真,各种细节都不放过。在黄山,如果天气特别晴朗他就不拍了,有雨有雾的日子,他每天很晚回来,淋得很湿。”孙回忆说,“他在街上拍照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人家让拍他才拍,更多是抓拍。他拿很小的莱卡相机,也不用闪光灯,都是老一派的做法。”事实上,习惯于将人置于镜头中心的马克·吕布最开始对黄山风景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还是画家赵无极一再推荐,送了一套黄山纪念邮票来说服他。

黑白马克·吕布2( 五角大楼前的反越战游行(美国,1967) )

马克·吕布本人也记不清他究竟来过中国多少次了,他念念不忘的是第一次获得中国签证的漫长过程:“当时,外国人是绝对不可能进入中国的,所以我想尽了办法。我在印度住了一年,通过很多辗转的关系找到了一个认识周恩来的人,终于在1956年9月被告知从1957年1月1日起,可以进入中国1个月。”

那个月里的某一天,马克·吕布接到通知去北京饭店参加一场毛泽东主席的宴请,当时正值波兰总理访华,在这个总共200人参加的宴会里,他是唯一被邀出席的非中国人摄影师,“宴会开始前,周恩来站在台阶上用左手和每个人握手。后来几年,我还采访了周恩来几次,他是一位真正的绅士,一个伟大的人”。

“晚宴临近结束时,有两个中国摄影师和我一起,我们被告知可以到主桌上去拍一些照片。我当时注意到毛是用刀叉而不是用筷子在吃饭,觉得很奇怪,可惜我没有拍到这张照片。后来,在毛和波兰总理讲话之后祝酒时,我才抓拍到他和波兰总理夫人碰杯的情景。”马克·吕布慢慢地说,“在50年代的欧洲知识分子心目中,毛泽东是一位非凡的人物。一个月后,我回巴黎把照片洗印出来,才发现上面只有毛是完整的,总理夫人只是一条戴首饰的手臂。最奇怪的是,后来我想把底片好好地保存下来时,发现信封里除了几张洗出来的照片外,所有底片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暴君布列松

早在1953年,马克·吕布完成了他迄今为止最著名的照片之一《埃菲尔铁塔》,一个男人用跳舞般的姿势站在铁塔的金属支架上油漆着那个著名的建筑物,在他的身后,巴黎城从薄雾中浮现出来。“油漆匠Zazou倒是安逸自在,但是我有恐高症,每次他伸出手去蘸油漆刷的时候,我都吓得紧紧地闭上眼睛。”马克·吕布说。

“在法国,每个人都知道这幅照片,只要一提马克·吕布,每个人都会想到这幅照片。”今年51岁的马爹利品牌大使孟尼亚(Jacques Menier)说,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有过一个小小的照片冲洗室,因为法国人喜欢摄影、喜欢照片,摄影师在那里就像艺术家一样知名。“那个油漆工,他那根小小的香烟叼在嘴里,大概那么长。”孟尼亚把手放到嘴边比划了一下,这时他的脸上突然间充满了笑容,“这完全是50年代法国工人的样子,也是非常法国、非常巴黎的形象”。

似乎从一开始,马克·吕布的风格就很明显,他是一位敏感、精确的摄影师,同时作为人道主义者和形式主义者,他的黑白照片有着平衡的光感和明朗和谐的几何构图,也不缺乏一些让人微笑的反讽性并置,虽然人们一直认为他所有的摄影知识都是来自亨利·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和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等组成的那个玛格南小组,他在1951年遇到他们,1953年成为正式的成员。

“那时候,卡帕发现我太害羞了,就对我说,去伦敦吧,去那里找女人、学英语。”马克·吕布说,“我就去了英国,不过,我既没有约会,也没有学英语,而是拍了很多很多照片。”

在美术馆展厅墙上,有一幅在利兹街头拍下的行人照片证实了这次旅行,一位穿风衣、戴礼帽、拿着手杖的男子正低头匆匆而过,他的身后是两个正在聊天的中年妇女,这个英国工业城市显得暮气沉沉。还有一张更加耐人寻味的照片是足球场上的运动员与观众,长方形的画面上一半是密密麻麻的人脸的海洋,另一半只有4个运动员,这样一个简单的几何构图似乎解释了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

马克·吕布用“花花公子”来形容卡帕,却用“暴君”来称呼布列松,“他告诉我该读哪本书,该参观什么博物馆,该有什么样的政治观点,该拍什么样的照片。他喜欢成为教师和讲道者,他喜欢影响别人的生活。不仅仅是摄影,也包括其他所有的事情,甚至是相机该如何装在包里。当他身边的人不遵从他认为牢不可破的规则时,他绝不宽容”。

布列松原本是马克·吕布的兄长的朋友,在遇到这位影响了他一生的恩师之前,马克·吕布所感受到的潜在压力很可能也来自他那个显赫的家庭。马克·吕布1923年6月24日出生在里昂,父亲是毕业于剑桥大学的知名银行家,他的哥哥安托万(Antoine Riboud)创立了达能集团,他的另一位兄长让(Jean Riboud)后来成为全球石油服务巨头斯伦贝谢(Schlumberger)的主席。马克·吕布说:“我和我父亲说话时会感到惊慌,我现在也仍然害怕和陌生人说话。虽然摄影让我见到了像丘吉尔、胡志明、卡斯特罗这样的人,很可能我的摄影风格是来自我羞涩胆怯的天性和我决心克服它的冲突之中。”

时隔50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马克·吕布觉得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两天是他进入玛格南的那天和离开它的那天。

沧海遗珠

从1955年到1986年的30年间,马克·吕布大量地在世界各地旅行,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摄影委派——50年代他在近东、远东、印度、尼泊尔、中国和苏联,整个60年代他在阿尔及利亚、中国、越南和柬埔寨,70年代他在远东和近东、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虽然出身富有,他频繁的东方之旅的部分原因却是出于贫穷:“我从来没有工资,也没有投资,照片是我唯一的谋生手段。五六十年代我大量在亚洲国家,也因为在这里旅行的花费比在巴黎的生活费要低。”

他说:“我对东方感兴趣,是因为东方有另外一种思考和行为方式,它有另外一种时间感。但是,今天的中国已经不太像一个东方国家了。”

和潘公凯、范迪安等一起,今年53岁的陈丹青是这次“马爹利非凡艺术人物”评选的专家顾问之一,在马克·吕布的作品中,让他印象深刻的照片之一是1957年走在王府井大街的一个女人。这个已经有点上年纪的女人穿了一件镶着白色毛领、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斗篷,夹了一根烟的右手从斗篷里伸出来,她的眼光略微看向右侧,脸上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落寞的表情。陈丹青说:“她让我想起一句话叫沧海遗珠,那时候中国早已经是社会主义政权了,资产阶级和大户人家都被打倒了,可是你在街上还能遇到这样的人,各种人还混合在同一空间里。他真的很敏锐。”

“一个伟大的摄影家,伟大的人,我只有立正敬礼。”陈丹青用一个低头的姿势表达他的敬意,他又补充说,“在20世纪,摄影师比画家有良心,而马克·吕布是这群有良知的人中间非常重要的一位。”

一位历史的见证者,也有人这样评价他,他在世界各地拍照,在敌对或者友好的情境下捕捉一些重要的时刻,记录下世界是如何发生变化,记录下历史的重新调整排列。1967年10月21日在华盛顿五角大楼前拍摄的反越战游行是他另一幅举世闻名的作品之一,在那个周六的下午,在全世界最大的办公大楼前,大概10万人遇到了2500名拿着步枪的士兵。马克·吕布注意到一个拿着一朵鲜花的孤独的女孩,离士兵出鞘的刺刀只有几英寸远。“她走上前去和士兵说话,她想让他们的眼睛向她这边看过来,可是在军队是不允许的。”他回忆说,“所以她说我要把花放在地上,我觉得这时候是士兵更害怕她。”

马克·吕布膝盖上的一本大画册上就有这张照片,当他在翻阅画册时,他的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很可能,这位20世纪的杰出摄影师现在已经无法再继续摄影了。但是,这是一个你无法和他谈及的话题。当有人因此冒失地问他是否现在还能继续工作时,“是的,”他提高了声音,态度强硬地回答说,“而且,我在拍照时手从来不抖。”■ 黑白马克.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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