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想象—麦家与《暗算》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吴戈)

边缘想象—麦家与《暗算》0( 《暗算》剧照 )

真实问题

一见到《暗算》的编剧麦家,我还是抛出了那个不得不问的重复问题:《解密》和《暗算》的故事都有真实背景吗?麦家对这个问题也不奇怪,平静地粉碎了我们对那个神秘世界的一点点期待。这一点我似乎有所预感,电视剧《暗算》片尾没有鸣谢任何稍微特殊的单位。

在公开环境中,我国连无线电侦察这个词也很少使用,而习惯用技术侦察这个笼统说法。虽然××技术侦察局或者×部×局的名号偶尔也出现在高校毕业生招聘和科研成果评审等场合,但仅仅是提示它们的存在而已。小说《解密》和《暗算》,包括后一部改编的电视剧,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然而这个领域实在特殊,特殊到始终处在逻辑的悖论之中。关于这个领域的某人、某事如果是真实的,在告诉你的同时,也就剥夺了你传播的权利。其实这种工作本身就天然地处在悖论之中,通过技侦和破译得到的情报甚至不能轻易使用,否则很可能暴露己方的手段和能力。最著名的实例当然是二战期间,丘吉尔为了保守英国已经破译德军密码的秘密,使德军相信密码依然固若金汤,眼看着德国空军将考文垂炸成一片废墟而不敢提前疏散。近年风行的反间谍题材电视剧,道义上较为单纯,经过解密或者虚构,不光可以宣扬,并且值得宣扬,而技术侦察的结果即使可以,也往往不宜宣扬。在小说《暗算》中我方破译的是苏联密码,而在电视剧中就淡化了这个背景。

麦家能写出这个领域的小说,恰好得益于自己的一种边缘地位,他曾经是这个队伍的一员。他这样描述这段经历:“1981年郑州的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来招生,听说是来‘招间谍的’。我主动去找,人家不要,最后是想要的20个人中有人体检不合格被淘汰,我才补进去。”

边缘想象—麦家与《暗算》1

毕业后,麦家被分配到当时的福州军区××局,同他的小说中描写的一样,××局的核心部分在山谷里,“我们不能进去,只有他们可以出来”。即使在小说中,麦家也保持着这个行业良好的习惯。他写到了小松鼠,却没有提及任何典型的自然地理和植被特征,比如山上有什么树,因为在情报和反情报斗争中,这些都有可能被用作分析具体位置的参照之一。虽然701是虚构的,但这些细节为它的故事又平添几分真实。

如果麦家真正深入了这个行业,我们今天也没机会认识他。《暗算》产生的机缘还来自麦家对文学的迷恋。高考时麦家的数学是100分,物理和化学都是98分,语文反而只有60分。这其实掩盖了他的真正兴趣,“我只是特别想被人承认,而那时的时尚就是数理化。上大学后我的专业很差,反而搞起写作来”。

边缘想象—麦家与《暗算》2( 二战中,纳瓦霍印第安人利用部族土语为美军提供了无法破译的秘密通讯 )

大学期间,麦家开始写小说,参加工作的第二个月就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这为他以后被调到南京军区司令部当宣传干事赢得了机会,1989年,麦家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总算走上了文学的正轨。

麦家在××局只工作了8个月,还没有出师。在那里,接触的事物直接决定着你的未来。说到这儿,麦家用了一个与平时含义截然不同的术语“密度”,“涉密程度”的意思。他说:“我师傅经常指点给我说,那个人你不能随便接近,他密度高,可能是30年,如果吃饭喝酒时他对你无意说了你不该知道的,你就30年不能走。”

边缘想象—麦家与《暗算》3

“对破译只听说,没接触过,跟破译家连手都没握过。”麦家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他说,“这个单位,这群人一直以传说的形式存在,一直没离开我心里。”这种好奇还可以追溯到更早。麦家说:“我生在60年代的浙江沿海,蒋介石想反攻大陆,我们还在山上找到过台湾空投的物资,生活中充满了敌情观念。有时晚上看到山上的火堆,就会感觉是空投的特务,第二天还上山去找。”

《解密》和《暗算》实际的人物背景也很少。麦家说:“退一步说,即使有也不适宜说,否则本来没人对号入座,你说了就有了。小说就是一个魔术,告诉你是假的,但你完全可以尽情享受自己的感受。”对作品的真实性,麦家概括说:只是在概念上是真的,精神是真的。

当然,这样的作品也不会与这种部门完全无关。由于题材的敏感,为了决定是否允许出版,×××部×部门组织了23人的专家组,对《解密》进行了长达8个月的审查,结论是没有泄漏机密。作品一问世,就有业内人士来找麦家,感谢他使那些无名英雄的精神总算能为世人所知。麦家说:“我是带着一种巨大的崇敬,以一种巧妙的文学化的方式来歌颂他们的。”《暗算》播出前,××军区××局的领导还专门请麦家吃饭,又谈及一些事,其中不乏惊心动魄的情节和命运,然而麦家说:“正因为是他们说的,一说了反而不能写了,只能构成我的一个知识背景。”

情感问题

麦家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虽然曾从军17年,仍是典型的文人气质。他是个高个子,却外表沉静,言语像讲故事一样,毫不张扬,说话间喜欢停顿下来略加思索。非凡的天才,孤僻的性格,莫测的命运是麦家作品里人物的特色,这既与题材的特殊有关,也与麦家的内心有关。

小说《解密》中有一个重大情节:容金珍从北京开会回来,丢失了记载着破译机密的笔记本,命运从此转折。这种故事在特殊职业中并不鲜见,麦家的同学中就有这样的例子。这位同学某一天骑车去看女友,自行车前的筐内放了一份机密文件,上楼时忘了拿,一回来就不见了,事业和政治生命从此断送。他的师傅曾经讲过一个更戏剧化的故事:纪律要求对亲人也不能说在哪个部门工作,但有一天,一位同事酒后忍不住还是给妻子说了。他的妻子是南京某无线电学校的老师,第二天又问起他的身份,他吓得连忙问:“你听谁说的?”从此,这个人每天都要写一封信给妻子,让妻子不要泄露他的秘密。在单位里,他经常走到同事面前,莫名其妙地喃喃道:“保密是第一位的,保密是第一位的。”

麦家自己回忆,他的童年是极其自卑、敏感和内心化的,不爱表达,害怕出门,害怕与其他孩子接触,在外人看来甚至有点弱智。麦家说:“以这样的背景,我不可能成为一个乐观主义者,而是一个极端悲观主义者。也许我注定要用写作来完成一生,因为内心太沉重了。”

这两部小说中唯一有具体人物原型的,恐怕只有《暗算》中的听风者阿炳。麦家说,在他家乡的老镇就真有这样一个傻子,只是不瞎。他每天只知道捡柴和晒太阳,但他的确有某种非凡的洞察力,在一个人口并不少的镇上,每个人的底细他都如数家珍。于是,有非凡才能却注定被社会忽视的人,突然因为国家极其特殊的需要而排除一切身份差异,得到最大的重用,果然成就辉煌,这成了麦家内心的经典想象。也许出于一种宿命感,这样的人辉煌之时,也就是被命运暗算之日,原因则往往源于情感与特殊使命的冲突。

这使我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特殊单位里的男女关系,招人时30%必须是女生,本单位女性不能找外人,男性找外人必须经过审查,恋爱遇到困难可以由组织出面等等。麦家的作品一方面带着一种疼痛歌颂了这种最无私的爱情,比如在《解密》的结尾,组织上安排给容金珍做妻子的小瞿少有的一个长句子:“后悔?我爱的是一个国家,你能说后悔吗?不!永远不!”同时,麦家更深刻的震撼力在于黄依依身上那种人性力量。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暗算》最成功的人物是黄依依而不是安在天。

也许由于外界对保卫着国家命脉的特殊单位长期的英雄主义想象,《暗算》播出后,时常有中年妇女打电话给电视台说:“怎么能让黄依依死呢?”麦家说:“写书和写电视剧有不同的压力,电视剧更加大众化,而大众是挑剔的,总想要更完美的英雄。在情感上表现单调、简单可以,表现扭曲就容易遭到置疑。”

因此,《暗算》小说中有黄依依破译成功后,要求组织出面说服她看上的张国庆离婚,再与她结婚的情节。在电视剧中被改为黄依依只是资助了因受处分家庭困难的张国庆,而依然爱着安在天。最后,用安在天守护已成植物人的黄依依数百天的情节,成全了一个完美的英雄形象,维护了多数大众心目中完美的情感道德标准。

麦家认为:“《暗算》最大的成功,是塑造了一群新型爱国知识分子。他们其实是大批存在的,不乏命运的坎坷。我对那一代知识分子有无比的同情与崇敬。”

视野问题

麦家的初衷写701这个虚构单位组建以来50年的历史,从国共斗争写起,《听风者》的大背景是中美关系,《看风者》的大背景是中苏关系,《捕风者》则对援越有所涉及。但这样的初衷带来了操作的复杂。

麦家的下一部作品本来在写另一个破译家,但后来他不打算再围绕701展开。这有避免读者厌倦的现实考虑,也有刻意想改变自己的意图。他认为“新智力小说”、“特情小说”一类符号固然有强化特色的好处,“另一方面也阉割了我小说的全面性”。对作品的畅销,麦家说:“一本书有自己的命运,畅销是无法设计的,有巨大的偶然。虽然我的语言、人物命运、构架都是纯文学的,但畅销因素是一定要抓住故事,而我传达了一个陌生的故事。”

麦家选择的新题材挑战性仍然相当大,他说:“中日之间情绪上的疙瘩,我试图去解一下。我想塑造一个曾被中国文化和历史迷倒的日本人,一个驻华记者。抗战前在大江南北走了一圈后,他的精神支柱倒了,成为军国主义分子。”这样的题材,麦家“写得很累”是必然的了,但他预计“争取今年能出来”。

由于题材的特殊,麦家的作品也不禁让人想起被称为“技术型惊险小说之父”的美国作家汤姆·克兰西。克兰西因为视力太差而没能参加后备役军官训练,无缘军旅生涯。成为作家之前,只是一位保险经纪人。克兰西的成名作是《猎杀“红色十月”号》,这部作品因包含大量真实、详尽的技术数据和无可辩驳的内幕细节,引起美国各界极大震动,连里根也称之为“一个在技术上近乎完美的故事”。然而这一切完全是凭借对各种公开资料的研究和分析,从此,克兰西成为当代尖端军事科技题材最成功的畅销小说家,他的小说不光为好莱坞提供着惊险大片的脚本,也被一些军事院校列为必读教材之一。

麦家对自己的小说恰好有技术方面的遗憾,他说:“如果说我的小说有什么缺陷,其中之一应该是缺乏一个技术的过程。最理想的状态是能解剖一部密码,但没有哪个实例我可以写,我的知识结构也无法为写一部小说而研制一部密码,所有的破译过程都是用比喻来完成的。”这对完美地展现一种“高超的智力搏杀”,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迄今为止,在国内的非文学作品中,密码破译过程得到初步展示的,只有对被蒋介石请来的美国密码大师亚德利和抗战时期破译专家池步洲的介绍。

今天的世界,密码已经无处不在,但麦家认为:“以前主要靠无线电,信号敌方也能收到,因而数学密码是语言与数字之间的奇妙转换,现在的互联网,用一把钥匙锁了,让对手进不去就是。所以现在的密码是没有灵魂,没有语言的,只是一种方式。”■ 想象边缘麦家暗算

下一篇: 美国草坪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