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承载了知识产权规则的假Adidas包

（文 / 王恺）

( 2005年4月14日，阿迪达斯在悉尼的概念店召开发布会，发布了世界上第一款智能跑鞋 )

跨国公司的维权规则

1996年，30多岁的齐雪峰在北京农展馆看见一家跨国体育用品行业的招聘启事，“就看见一个大钩”，那是Nike的标志，公司要求应聘方“懂法律，在政府机关工作过，能够进行政府工作公关”，当时一心想进入体育用品行业的齐雪峰很高兴，觉得自己三项都符合，于是前去应聘，没想到就此进入了国际知名品牌的维权行业，一干就是10年。

在Nike工作的时候，责任在中国北方区维权，“活动范围常常就在天坛东门一带，那里是国家体育总局所在地，门口的一排小店全部是卖假名牌的”。当时检查冒牌的Nike的压力，很大程度来自于加盟商，他们经常来嚷嚷，“假冒的太多了，弄得正品的生意没法做”。小城市要是新开专卖店，一定要求齐雪峰先去“清洁市场”，他这时才明白招聘时为什么要求“擅长政府公关”，当时主管此事的部门还是检察院，他必须和各城市的检察官打交道，要求他们对假冒品的经销商提出公诉。

现在，齐雪峰在中国的Adidas公司知识产权部工作，但是他的编制却并不属于中国公司，而在总部，“Adidas公司的知识产权部属于一个全球统一的整体部门，大家的编制都在荷兰总部”。现在他的办公室里，有厚厚的按全国区域划分的几本名片夹，里面全是调查公司的名片，这些在公众视野中几乎不见踪影的调查公司，全部在他这里有备案，他们就是他的“服务商”。

像Adidas这样会支付给各个调查公司大量费用的跨国公司并不多，这些变相的私家侦探早就主动开始上门服务了——提供各地的假冒产业链上的线索。

( 次品流出问题 齐雪峰在杭州闲逛时，面对号称是从Adidas生产厂里流出来的次品愣住了。那家小店老板说他的货绝对正宗。“质量确实不错，但是差别还是有。”凭感觉，款式、色彩、面料上总归有点不一样，尽管现在仿制品的工艺水平突飞猛进，“但在细节上还是能看出来”。 所谓次品流出，齐雪峰说：“我们的中国贴牌厂确实很多，但是生产我们的产品时，它们更像是一个生产车间，加工时候，我们要派驻一个二三十人的团队去那里，有很多地方，除了是我们的工作人员，加工厂工作人员都不能进去，它们那时候就不算是独立的工厂了。”所有的次品都要上缴给Adidas公司。另一些知名的服装品牌采取的方式是限制原料。你加工我的服装，要是10件，我就只给你10件半面料，不给做次品的空间。像阿玛尼这样的品牌索性只在中国加工某个部分，整体拼装在国外完成 )

一次在福建查假货，调查公司提供了线索，是由于那个县城很小，调查公司的人不敢露面，只在暗中监视，还要齐雪峰请求省公安厅一起下来执行，因为县城的公安不可靠。他们还没到县城，在路边喝茶时候，调查员的电话已经打来了，“你们是不是已经走漏了消息？那家仓库已经在转移了”。齐雪峰赶到的时候，第一辆卡车刚装满。

那次维权过程的照片里，总有一个穿白T恤骑摩托车的小伙子的身影，他并不是调查公司的，而是调查公司的死对头，当地老板雇佣的“反调查者”。齐雪峰介绍，这小伙子的任务是，跟踪齐雪峰他们，要从中发现“调查员”，也是他们心目中的“告密者”。车里的公安出去问，你跟着干吗？他说，看看热闹，跟着又不犯法。

齐雪峰他们后来听说，那个调查员还是被发现了，一伙人跑到他家里，砸东西之外，撕毁了他的身份证。这些调查公司往往规模不大，成员以退伍军人、退休警察为主，Adidas的规矩是，不和他们签订常年合同，这样，想长期为其工作的调查公司越发尽心，因为这个案例完成得不好，下一个合同就拿不到。

这些遍布全国的私人侦探是齐雪峰的工具之一，更强大的工具是各个城市的政府部门，现在政府部门比起10年前有了很大不同，10年前，一个小城市工商局在面对一批假冒的Adidas鞋的时候，称赞道，质量不错，很结实。现在不同了，刚从台州回来的齐雪峰对当地的技监局称赞不已——他们在发现一个假造Adidas帽子的工厂时，自己租仓库把收缴来的帽子全部入库，再请Adidas去辨认。这种事先立项意味着很大风险，因为如果不是假冒品，不仅要交纳仓库费，还要赔偿对方。“没去我就知道是假的了，我们在台州没有加工厂。”但是为了表示感谢，齐雪峰还是赶到现场。目前各地技术监督部门和工商部门甚至都有打假指标，这是一项中国式的制度。

网络正成为他们新的工具，当然，这是因为贩卖假货的人先使用网络——上海去年著名的“小虎案”就是如此，一位名叫小虎的小伙子在上班之余，最大的爱好是逛一些著名的市场，在那里拍到假品牌样本，然后放在易趣和淘宝网站上挂出来销售，谁要是下了订单，他就赶快去市场上买回来转手——上班的时候，他的母亲在家替他发货，“简直就是一家小批发商”。也就是因为出售量太大，引起了Adidas公司知识产权部门的注意，报告了公安。

齐雪峰说:“也不知道明天会出现什么样的制造和销售假货的方式，反正到我退休的时候，这个工作肯定不会结束，也肯定会越来越复杂。”

不断更新的“逃亡规则”

目前的大造假者最流行的方式是，自己虽在国内没有工厂，但他们从国外买来最新款式，立刻把样品连订单发给各加工厂。他们有广泛的销售渠道，所有成品根本不在国内销售，全部送往国外市场。而自己远离工厂，所以一般很难被抓获。齐雪峰说:“这种模式简直就是一家小跨国公司，生产的都是盗版产品。”

义乌也因此成为齐雪峰最经常去的城市之一，因为那里的小商品制造业太发达了，简直是什么都能够制造。上海的一家OEM（贴牌制造）工厂的老板董语杰有点嫉妒那里的企业，“义乌那里的技术员太厉害了，简直是什么都能做出来，那里服装面料研究所比上海的都要厉害，3天能推出10种新面料，国外出什么，它就能做什么，质量非常好”。

董语杰专门给大企业加工贴牌产品，他认识当地的一个叫谢爱军的女孩子，“没读到高中，看着一点也不聪明，简直就像电视剧里的打工妹，自从和哥哥开了制鞋厂后，看着她发起来，两年不见，手上戴了几个钻石戒指”。

在经济发达地区，加工厂呈现出完整的产业链条，谢爱军告诉董语杰，如果大商人拿来了最新款的运动鞋，“我几分钟就搞定”。先去找面料厂拿来新面料，再去配料厂拿配料，像彩条、小钉小扣什么的，然后找印刷厂，按照样品制造鞋盒和标签，“她起码有十几个供应商”。

在义乌，有庞大的外国商人群落，每天都有新的商人找上门来，问她:“这款鞋子你能做吗？”她就答:“你把样品拿来，拿来什么，我都能做出来。”她根本不愁没订单。董语杰说:“她说的倒是真话，我看见她们厂一周内就把最新款的一种Adidas做出来了。”

对谢爱军这样的小企业，齐雪峰觉得最难办，即使是抓了现行，他们也很能为自己辩护，说自己只是来料加工，对方提什么要求，他们就做什么。不过，齐雪峰还是会和检察官沟通，告诉他们如何抓住这类加工者的要害，就是查各种原始文件，看他们和对方定的合同。不过即使是判刑，一般刑期也不长，齐雪峰记得，福建一个乡的乡长开了一家加工厂，因为造假被抓捕判刑两年，当时在福建是一起很大的事情，“好像是个很有影响的乡长”。

在号称是中国鞋城的福建晋江，离开机场不到10分钟，就有家当地最豪华的大酒店之一:爱乐酒店，齐雪峰去晋江打假时总住在这里。爱乐是当地最有影响的企业之一，在大堂里，永远能看见一堆堆的外国商人，在和当地的企业家谈加工发订单，他们加工的，往往是仿制的各种名牌。“那里就是世界鞋工厂。”这也是使齐雪峰感慨的，假货链还真不是一个国家内的事情，各国都有责任。

爱乐倒并非仿制名牌，他们自己制造自己品牌，标志也是三道杠，但最后一道是一个弯，“和我们品牌标志太相像了”。爱乐在国家商标局申请商标注册时，齐雪峰委托的商标代理机构发现了这个问题，按照行政程序提出证据，说不能申请，实在太相像了。爱乐自然有自己的理由，说自己的设计是按照企业精神来的，双方争执不下，按照程序等待，至少要一年多才能解决这问题。于是，Adidas选择到北京诉讼，因为北京有两家爱乐经销商，我们把爱乐和经销商一起告了，结果北京法院判决下来，爱乐侵权成立，后来那商标改成了一个圆圈。

某种意义上，齐雪峰他们是滞后的行动者。“我们制造出什么规则，他们就能制造出新的逃亡规则，我们和他们永远在互动中。”

海关检查背后:跨国企业强大 的财务支持

世界工厂的地位，使中国海关在执行相关规则时显得更加重要。Adidas公司的做法是和海关紧密合作，“1995年，我们就和海关建立了比较紧密的联系”。按照《知识产权海关保护条例》，Adidas公司在中国各个海关都有备案证书，主张侵权后追究该行为，海关会经常性通知他们，查到了一批出关的货品中有假冒，请他们上门协助辨认真伪。

这两年，Adidas几乎所有的定点制造厂都在中国，中国海关也相应负责检查Adidas的各种产品，齐雪峰的各国同事们都会发图片给他看，要求他辨认是否属于自己的加工厂制造的。他手中现在就有厦门海关发来的请求协助的传真。“1802双出口到阿联酋的鞋里，有一些可能是假冒Adidas的，传真下面有照片和品牌标志，要我们在三个工作日内做出答复”。

对侵权的行为，有追究和不追究之分，“我们是一定追究的，有大笔保金在海关那里”。追究意味着要支付大量费用，最基本是保证金和仓储费，仓储费至少要交纳30天左右，而保证金近年虽然下降了，但是每笔加起来，也是不小的数目，这也是一些品牌公司不去追究伪造者的缘故，因为不具备追究的财力。Adidas的雄厚财力和它的流行度，使它成为在海关追杀假冒品最厉害的企业，齐雪峰说:“我们是公司花钱的大部门。”

1996年中国海关第一个Adidas仿制产品被罚没之后，Adidas公司与仿制品的斗争一直没停止过，“可能因为我们比较较真，所以查出来很多，去年在海关所查的所有侵权货物中，我们所占的比例是23%”。目前中国海关和工商的查处都是主要针对生产商和销售商，“对于合理自用范围的，忽略不管，这也是我们没有追究使用者的缘故。不过也真追究不过来”。

而法国海关这两年更严格的做法是，针对一切侵权行为做出处罚。Adidas公司在法国海关放有大量的保金，专门用于查处仿制品，“那个假Adidas包就是这么被查出来的。一个品牌对自己的知识产权在不在意，决定了相应的结果”。 Adidas知识产权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