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建英和他们的《80年代》

作者:苗炜

(文 / 苗炜)

查建英和他们的《80年代》0( 阿城—— 在我看来,中国文化已经消失了半个世纪了,原因是产生并且保持中国文化的土壤已经被铲除了。中国文化的事情是中国农业中产阶级的事情,就是所谓的地主、富农、上中农,这些人有财力,就供自己的孩子念书,科举,中了就经济和政治大翻身。他们也可能紧紧巴巴的,但还是有余力。艺术啊文化啊什么的是奢侈的事情,不是阿Q那种人能够承担的。结果狂风暴雨式的土地改革是什么意思?就是扫清这种土壤,扫清了之后,怎么长庄稼?谁有能力产生并且继承中国文化?不可能了嘛。 )

查建英,作家,出版非小说类英文著作《ChinaPop》,中文杂文集《说东道西》,小说集《丛林下的冰河》、《到美国去!到美国去!》等。2005年4月,她的新书《80年代》由三联书店出版,在《80年代》一书中,她选择了11位在80年代的“文化热”中具代表性的人物进行访谈。在这本书的前言中,查建英说:“我一直认为20世纪80年代是当代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脆弱却颇具特质、令人心动的年代。随着岁月流逝,当年发生的那一切会不会逐渐被人淡忘?中国人的生活这十几年来一直处在令人晕眩的急速变化中,大家对‘现在’尚且应对不暇,又能有多少精力去认真清理‘过去’?再说,‘历史’作为消遣、娱乐是一回事,如果真正直面反省,可能马上就显得沉重起来,甚至成为烦人的包袱。经历了太多动荡、挫折,中国人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告别过去、瞄准未来、轻装前进。”

近日,查建英接受了《三联生活周刊》的采访。

记者:“80年代”是一个文化名词吗?

查建英:80年代也说不上是一个文化名词,可以从很多事情很多角度去谈。这本书的缘起是我参加《乐》杂志的策划会,谈到80年代文化中的一些人,他们后来分化了,各走各的路,我访问了那些跟潮流不那么紧的人,一聊起来觉得话题很多,就做成了一本书。我熟悉的就是文化上的这帮人,我不能说这本书能谈清楚80年代,而是从他们个人的角度来讲观点。

记者:您说“跟潮流不那么紧的人”,也就是说您对访问对象做了一些取舍?

查建英和他们的《80年代》1( 崔健—— 我觉得最主要的就是两个东西:利益加压力,或者叫胡萝卜加大棒。现在胡萝卜多一点,大棒是很清楚地放在那儿。但是我觉得现在胡萝卜已经被拿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胡萝卜是放在大棒旁边,你要不拿这些就没的可拿了,但你要不解决大棒的问题,你就别想拿到它。或者换句话说:你只有拿到这些胡萝卜才能真正解决一些基础问题。 )

查建英:是主动放弃了一些现在主流的人物,起初有过这样的想法,与时俱进的人也找,坚持自己80年代姿态的也找,但80年代好像已经符号化了,我们希望从访问对象身上还能看到80年代的影子。

记者:那么80年代的符号是什么呢?理想的?不那么消费的?

查建英和他们的《80年代》2( 刘索拉—— 其实想想,80年代的中国有点儿像欧洲的十八九世纪——信息不发达,哪个国家发生点儿什么艺术上的事也就进入史册了,是吧?那么在中国,“文革”咣啷一下把信息全斩断了,“文革”一完,马上出了第一批各类文化潮流人物,马上就成了事儿,因为国门其实还是关着的。就像以前欧洲,每个国门都关着,他们觉得就这么几个人,也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西方在20世纪前也一直以为就他们有音乐。80年代的中国现代派,其实就是靠着进来的那一点儿信息,加上胆儿大,敢把那点儿信息叮里咣啷地攒吧出来一点儿东西,其实也就是因为在这个国家从来没发生过,于是乎大家就觉得:哇!整个国家就冲着这几个人去了,把他们的成果夸大、夸张了多少多少倍,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东西了。这些人一不小心就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纪少有的天才,因为被这么大一个国家给夸张到这般地步了,不是人物是什么呢。 )

查建英:阿城第一次提出来的这样一个概念——前消费时代,我可以有另一个说法,那是中国比较短暂的浪漫时代,“前消费”比较明显,因为那时候消费的确没有起来,但你不能说现在的人就不浪漫了。那10年会让我和美国的60年代联想起来,这种横向的比较永远是比较粗略的,但我们的80年代和美国60年代的确有点相像。实际上中国80年代比较活跃的那批人是美国60年代的同代人,但他们碰到了“文革”。这批人在20年后依旧浪漫和饥渴——不管是对知识,对历史,对外部世界,对丢掉的时光,长期饥渴的人就有许多幻想。而现在资讯发达,我们的幻想就不那么多,比较务实,也比较容易厌倦。

记者:您在那时候是什么样子?

查建英和他们的《80年代》3( 田壮壮—— 我觉得我是挺纯粹的一个人,不是拿电影挣钱的人,我是跟电影一起生存的;我喜欢电影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它有它的叙述语言,让你着迷;把你的生命,把你的东西注入在你的电影里,他带着你的生命在社会上飘荡着流传着。挺像我这个人的,飘飘荡荡的这么一个人。而且,若干年后你不在了,也许你并不一定希望再来这个世界了,但是你的好多东西还在飘荡着。我当时就觉得中国电影好不到哪儿去,起码在我有生之年好不到哪儿去。拍《盗马贼》当中有两次差点死掉;遇到像泥石流啊什么的,拍摄地点都是在海拔3000多米,4000多米进行的,回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心脏病特别厉害。这些都没有什么,我觉得做电影的人,这些付出太正常了,是不应该说的。你喜欢它,你就要这么去做,要尽你的全部去做。我没有想让别人夸赞我,但是我希望能让我这点心思保留下来。但是当时连这点都做不到。所以拍完了《盗马贼》以后,大概是80年代末的时候,我觉得就做一个职业导演算了,谁给我钱,我就给谁拍戏。 )

查建英:我是1977级的大学生,当时是我们班里最小的,同班同学基本都是老三届,都比我大很多。我后来交往的这些人也都比较大。我是1981年底就去了美国,我80年代大部分时间在美国。当时,我的同学在申请去美国留学,她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可以申请去美国的奖学金,我们就去北京图书馆查美国大学的地址。我的英语很破,当时中文系还看不起学外语的呢,干吗要学外语呢?我写了好多申请信,向各大学胡寄了一通,从哈佛到不知名的大学,最后美国南卡罗莱纳的州立大学,他们的英语系里大概从来没见过中国人——给我拍了电报,说我们给你奖学金。我走了之后几个月,托福考试才在中国设立。当时我去美国使馆,签证官要求你说两分钟的英语,我准备了半天到那里还结巴,签证官看我拿的是英语系的奖学金,但那几句英语真破,他说:我认为他们犯了个错误,你去试试吧,祝你好运。

记者:那时候美国对您意味着什么?

查建英:在北大念书的时候,外国文学阅读室排队借书的人最多,大家看19世纪马克·吐温、杰克·伦敦,我到了美国之后才系统地读美国文学。美国,那是一个非常浪漫但又模糊的印象,我在上学时候对外面的世界非常好奇。我特想一个人去一个特别远的地方,倒不是想去那里读一个具体的学科,或对未来有什么设计。当时就知道美国是一个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高楼林立,可我去的那个大学是偏僻小城,但真是到了一个很美国的地方,过几年之后我到哥伦比亚大学,那是纽约。

记者:您的小说《到美国去!到美国去》是后来才写的?

查建英:那是1987年回中国写的,那小说是在《文汇月刊》发的。那时候中国大陆的出国热好多年了,我回到北京,发现可以有私人书店了,当时大家没那么多钱的想法,有什么作品出来能引起大家的争论,没有那么多谋生的压力和焦虑,文化圈还是很兴奋的。

记者:我看您和阿城访谈里经常出现“焦虑”这个词。

查建英:阿城那篇访谈有两个主题,一个是知识构成,因为知识构成的转变,造成中国面对西方的种种问题,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和欧洲年轻人辩论“文革”,他们认为那是非常浪漫的,但我知道那是苍白的年代。另一个词是焦虑,自我动摇了,不知道该怎么变化来应对时代的挑战。因为我们在1949年之后经历了文化上的关闭,一个大的断裂之后再出来面对世界,当时的焦虑比较天真——长时间缺乏信息和知识。倒没有经济与生存上的焦虑,而现在的焦虑有增无减。

记者:现在和80年代相比有什么变化?

查建英:每天都会有人说,这是一个新的时代,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变化的时代,特别浅薄的人特别愿意强调这一点,实际上从古到今,人性的变化没有那么大——爱恨情仇。浮在表面上的东西是最容易看到的。80年代是个脆弱的时代,谈的都是很虚幻的东西。谈文学谈美学在当时是时尚时髦,或许,那时候的理想主义者也不是真的理想主义者,只不过在赶那时候的时髦,而现在时尚变了,文化和理想不时髦了。他们赶现在的时髦。 阿城80年代查建英